第一篇:《哈利波特》的异教想象及其原型——兼论西方后现代文化寻根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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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哈利波特》的异教想象及其原型——兼论西方后现代文化寻根思潮 叶舒宪(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来源: 佟昕烁的日志
一、透视《哈利·波特》的异教想象
20世纪后期,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危机在思想文化领域产生了重要的回应。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寻根便是这种反叛现代性的激进表现。如F·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所言:“不论从美学观点或从意识形态角度来看,后现代主义表现了我们跟现代主义文明彻底决裂的结果。”《哈利.波特》这部轰动当今世界的通俗文学作品,便可以作为这种“跟现代主义文明彻底决裂”的标本来读。可惜的是,当人们惊叹这部小说的巨大市场效应和儿童文学幻想的得失时,它所代表的后现代文化寻根的思想倾向就被批评理论界所忽略。本文拟从《哈利.波特》的异教想象入手,考察它与现代性彻底决裂的种种表现方式,揭示其与西方民间的精神运动的内在联系,希望藉此把握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内部非主流思想的脉络。
按照马克斯·韦伯的观点,资本主义现代性是建立在基督教新教精神的大背景之上的。因此,反叛现代性可以表现为反叛基督教的世界观。于是,作为基督教的历史对立面的巫术,便通过《哈利·波特》的儿童文学形式得到重新的推崇,而和西方文学传统息息相关的基督教教义、教堂、仪式等统统被异教性质的魔法所代替了。
这位曾经穷愁潦倒的英国女作家罗琳为什么要这样表现她对魔法的青睐呢?因为她在自己的艰苦生涯中已经充分意识到资本主义的物质主义具有非人性的发展倾向,她希望借助于巫术魔法来抗衡这种市场社会的非人化力量。按照詹明信的判断:“当前西方社会的实况是:美感的生产已经完全被吸纳在商品生产的总体过程之中。也就是说,商品社会的规律驱使我们不断出产日新月异的货品(从服装到喷射机产品,一概得永无止境地翻新),务求以更快的速度把生产成本赚回,并且把利润不断地翻新下去。” 市场导向的一种为追逐利润的最大化而疯狂生产与倾销的生活机制出现了,它正在以无情的吞噬本能消磨和改造着人的天性,把无数的个人引向那种根本没有节制的走火入魔局面之中。看看《哈利·波特》中只为公司订单而生存的姨夫德思礼及其一家吧,这和当年马克斯·韦伯所设想的那种“经济生活理性化”的资本主义图景,显然是大相径庭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罗琳用悲怜加调侃的口吻,把这种将生命完全陷入生产和消费的恶性循环状态而不得觉悟和自拔的人称为“麻瓜”。相应地,她将巫术魔法的世界作为从麻瓜世界获得解脱的对照面,这就必然使巫术世界乌托邦化。《哈利·波特》的异教想象就此得以展开。为了理解异教想象在当代文学中复兴的大背景,先简略回顾一下学术史上的相关动向。
给20世纪西方民间的文化寻根运动提供异教动力的最重要学者应该是容格。1997年英国出版的《神秘教辞典》指出,容格是当代思想史上对异教思想给予高度关注和再检讨的一位大师。他在1912至1926年间悉心研究异教与早期基督教的关系,成就显著。他认为,西方文化因为对异教思想的压制而限制了自身的活力,他在异教思想中找到了原初的深层心理学的种子,并且希望西方知识界摆脱成见而将异教思想吸收到现代文化中来。像西藏佛教、禅宗、易经、炼金术等,都可以成为对西方思想传统进行补充和改造的宝贵资源。可以说,通过关注异教的心理学家容格和同样关注异教的神话学家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及其大批著述的广泛影响,异教和非西方宗教在当代西方学院派和非学院派的普遍接受和持续反响,终于获得了权威的中介和重要的基础。
英国人类学者苏珊.格林伍德(Susan Greenwood)撰写的《巫术实践中的性别与权力》一文指出:巫术和巫师通常被看作是异教信仰的一种形式。异教(pagan)这个词出自拉丁文pagus,意为乡村。当代自诩为异教的人则在宽广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指称“尊重自然的人”。《异教欧洲史》的两位作者琼斯(P.章Jones)和彭尼克(N.Pennick)指出,对异教信仰的当代定义是:“一种崇敬自然的宗教,致力于使人类的生活与季节循环所体现的宇宙韵律相和谐。” 我们在这个定义中不难看到,由于基督教信仰的衰落,原来作为基督教对立面的异教思想已经在今人心目中改换了价值色彩,由副面的变成了正面的。
在史前和早期文明时期,崇敬自然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人类价值取向。这是和初民的古朴纯真的思维和感知方式密切相关的。列维-布留尔在《土著人如何思维》(How Natives Think, New York, 1910,1966)中率先提出,人类具有两种并存的精神状态:一种是理性-逻辑的(rational-logical);另一种是神秘的(mystical)。人类学家斯坦利·坦比亚(Stanley Tambiah)发展了列维-布留尔的观点,认为可以区分出面对宇宙的两种方式:男男女女们在各种地方都可以体验到的两种现实秩序。前一种是因果性的,它强调原子的个体和距离,通过实证科学的范畴、规则、方法和数理逻辑的理性来表达。后一种是参与性的,它是这样一种面对世界的方式:把个人完全包容到作为整体的世界中,人的行动则通过神话和仪式来表现。这两种面对世界的方式,同哈诺(Michael Harner)主张考察生活现象时注意区分的“意识的正常状态”(Ordinary State of Consciousness,OSC)与“意识的萨满状态”(Shamanic State of Consciousness,SSC)形成对应。所谓萨满,指的是作为原始宗教的萨满教中具有超常法术的巫师。换言之,巫师在做法和另一世界进行沟通时,正是通过意识的萨满状态来实现的。
从人对待世界的两种态度中,实际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二者的关系是排他性的,无法交融的,犹如水与油。用正常状态的意识无法进入和了解萨满状态的意识,反之亦然。所以,萨满的凭灵与飞翔(幻游)等特殊本领,只有从这种特殊的意识状态获得理解。
从改变意识状态的技术角度来理解萨满教,它可以说是通过意识状态的改变来改变人类生命和人类社会的那些专门家所掌握的一项神秘技术,这些专门家认为他们所追求的那个另外世界的现实要比日常经验的世界更为根本,也更为重要。比较宗教学的权威学者艾利亚德也正是从脱魂技术角度来定义萨满教的。而今日流行西方发达社会的新萨满主义则希望通过萨满意识的训练达到人与宇宙自然的交融状态,在基督教的礼仪之外重新获得恢复人的精神灵性的途径。
人们在什么情况下需要这种改变意识的专门技术呢?《哈利·波特》给出的答案是相当具有反讽性的:当你沉溺在麻瓜的世俗世界里觉得现实生活完美无缺的时候,当然无须去改变你的意识状态。这就是德思礼一家为什么那样坚决的反对巫术,尽量避免与巫师一类人有什么接触的原因。而当你在现实中感到压抑和禁闭,要求精神的解脱和飞升时,魔法世界的使者猫头鹰就会降临到你的面前。通过在霍格沃次魔法学校的学习培训,巫术的脱魂技术就可以为你派上用场了。从这一意义上看,巫师-萨满的特殊致幻术的存在犹如一种能够帮助个人超脱现实的技术毒品。早在漫长的史前时代,脱魂术的广泛运用本来就同草药植物的仪式性服用密切相关。只要浏览一下保罗.德弗罗的《漫长旅行:药物致幻的史前史》(1997),就会对此种已有数万年历史的人类最古老的调控精神技术肃然起敬,从而对文明史上屡遭压抑和迫害却顽强延续下来的巫术传统的精神根源有所领悟。那绝不是用“迷信”和“愚昧”等简单的贬义词就可以轻易打发掉的。
研究西方巫术历史的专家基思.托马斯讲到基督教信仰中的魔鬼观念的必然性时写道:
“最重要的是,无所不在的魔王乃是无所不在的上帝的观念中的一个基本成分。早期的希伯来人无需将邪恶原则人格化,他们可以把它归咎于其他敌对神祗的影响。惟有一神论取得胜利后,人们才有必要解释:既然上帝是善良的,那么为什么世界上还有邪恶?于是魔王就有助于维持完美神的观念。”在基督教传统中,异教想象通常被等同于来自上帝的敌人——撒旦魔鬼世界的一种召唤。“魔王也起着支持基督教正统派的作用。正如早期的基督教会把异教神祗看成是魔鬼一样,16和17世纪好斗的各宗派也声称他们的对手是崇拜撒旦的。”在资本主义借助理性的权威而建立起对科学技术的崇拜的历史过程中,可以说正是巫术的废弃才使技术高涨成为可能,而不是相反。诚如马克斯.韦伯所强调的那样,巫术是“经济生活理性化的最严重障碍之一”。到了20世纪中叶,昔日的神灵上帝的威严已经丧失殆尽,而科学对于自然界的控制程度已使得它在某些人眼里成了神灵。于是,过去上帝的对立面——巫师,又成为今日反叛科技迷信的急先锋。
今天,对于有些人来说,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分析家未能为之提供满意的取代物,他们继续赞助占星家和算命者。报纸上的算命天宫图和轿车上的吉祥物是与最近一位研究者的结论一致的:“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持有这样的观点;宇宙可以恰当地称为巫术的。” 事实上,巫术在现代社会里发挥的作用要比我们所理解的更大。马林诺夫斯基关于巫术填补了科学空白的论点有着同义反复的特征,因为凡是未被专门研究者承认为真正科学的东西都被认为是巫术的,反之亦然。从往昔巫术与基督教的对立发展到今日巫术与科学的抗衡,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在科技所向披靡的当今发达社会里,会出现回归巫术-魔法世界的空前浪潮。
自拉什迪《撒旦的诗篇》(1989)问世以来,在当代文学表现中,异教与魔鬼一方已从昔日的妖魔化转向了如今的乌托邦化。《哈利·波特》给我们提供的巫师群体已经作为取代近代科学教育的正面形象出现了。作者采用原型和象征命名的办法来展示他们的异教实质。
基思.托马斯考察西方巫术历史的数十万言巨著的最后一句话是意味深长的:“如果给巫术下的定义是在缺乏有效的焦虑缓解技术的情况下所使用的低效缓解技术,那么我们必须承认,没有一个社会可以少得了它。”就《哈利·波特》的儿童文学创作而言,从另外一个相反的角度来看,托马斯定义巫术的话可以反过来说:如果在缺乏有效的幻想满足技术的情况下使用某种不伤害他人的幻想满足技术,那就是巫术幻想(魔幻想象)。
的确,没有一个社会少得了巫术;也没有一个社会的儿童没有幻想。借儿童幻想文学的形式来凸显异教思想的正面意义,虽然不是从罗琳开始的,但是确实在罗琳这里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人类学家鲍维在他的新著《宗教人类学》中提出,当代的异教主义是20世纪的一种创造(虽然许多团体声称与传统有联系),它提供了对占支配地位的西方思想模式的一种回应。现代的科学的宇宙观不能提供一种包容了人类和生态的整合性的宇宙图景,如格雷厄姆.哈维所说:
异教的宇宙观“复魅”于世界。异教的人们谈论神与精灵,并不是因为信仰它们,而是因为他们认真看待许多文化的如下暗示:世界并非只居住着动物、植物和矿物,而且也居住着新加入进来的人类。世界是一个令人激动的、神圣的生存场所。《哈利·波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要用“复魅”方式给我们重新展现这个神奇而神圣的生存场所,异教想象的各种原型在此发挥着重要作用。下文从几个方面扫描这些原型。
二、异教想象的诸原型
1.女神与女巫
基督教作为典型的父权制人为宗教,其排斥女神的思想倾向是尽人皆知的。著名的“三位一体说”教义建立在人间社会的父子关系模式上,并未给女性的神圣性留下余地。而当代女性主义神话学启发之下的圣经研究打破了这一性别禁忌,试图在男性中心话语形成的背后去发现被埋没的原始基督教的女神形象。2001年各大英文书店都在显赫位置推出弗雷克和甘第合写的新著《基督与女神:原始基督教的秘传教义》,认为罗马教会全然掩盖了原始基督教所信奉的女神。这部书启发人们:现存的父权制文本中除了显形的女神以外,还潜藏着一批有待我们发掘的隐形的女神。《哈利.波特》无形中为这种再发掘提供了线索示范。如果我们了解到,罗琳自上中学起就迷上了女性主义作家杰西卡.米特福德的自传《荣誉与反抗》 的话,那就不会怀疑《哈利.波特》或隐或显地流露出的女性主义倾向了。
其一,女神隐形方式之一是命名中的原型意向。如格兰芬多学院(Gryffindor)的名称隐含了神话怪兽格莱芬(Gryphon),她又被认同为报应女神的化身。在西方异教传统的神话怪物谱中,格莱芬是出现频率仅次于人面狮身女妖斯芬克斯的一个。罗琳让她钟爱的男女主人公在这样一所学院里学习,的确是耐人寻味的。她还给霍格沃茨学校的副校长取名叫麦格(McGonagall),这个名字影射着希腊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其罗马名为密涅瓦(Minerva)。
其二,女神隐形的另一种方式是化身为女巫。魔法世界与麻瓜世界的对立,如果从性别尺度去划分,那么魔法世界也就等同于女巫的世界,阴性的世界,而麻瓜们的世界则为阳性的世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叙述魔法学校开学时,新同学互相介绍自己的家庭出身:
“我是一半一半。”西莫说,“爸爸是一个麻瓜,妈妈直到结婚以后才告诉爸爸自己是女巫。可把他吓得不轻。”
大家都哈哈大笑。
“那你呢,纳威?”罗恩问。
“哦,我是由奶奶带大的,她是女巫。”纳威说,“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们家一直把我当成麻瓜。……”
少年主人公们逃离麻瓜世界来到女巫的世界,在象征的意义上就是逃离了基督教的父权统治,重新回到女神的怀抱。霍格沃次学校中最典型的场景是学生们骑着扫帚飞行。熟悉西方巫术历史的人一看就知道扫帚是古代女巫的标准坐骑。椐女性主义的解释,扫帚与女巫的特殊关系来自现实社会中妇女打扫的职业:家庭主妇常不离扫帚,那是父权社会的性别分工的产物。我们中国人在汉字“妇女”的“妇”字中,至今还可以直观地看到一把扫帚!2.埃及宗教与巫术
《哈利·波特》的主要冲突除了魔法世界与麻瓜世界的对立,还有魔法世界内部的善恶对立,而表现后一对立的原型是古埃及的鹰蛇之战的传统神话母题。伏地魔(Voldemort)代表蛇的一方,魔法学校代表鹰的一方。如前所述,哈利所在的学院“格兰芬多”影射鹰头狮身怪兽。由于狮子与老鹰分别是大地和天空的生物之王,所以鹰头狮身的格莱芬成为阳界的主宰,统治力量与德行的象征,成为阴暗与邪恶的蛇的对立面。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中,作者告诉我们伏地魔是靠一条巨蛇的毒汁维持生命的。作为小说中头号的恶魔,他同哈利的争斗就这样再现着鹰蛇之战的异教主题。除此之外,德拉科(Draco)这个词在拉丁文中是龙或蛇的意思。德拉科·马尔福作为坏人出现为哈利的对立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伏地魔是人类欲望和贪欲的化身,其欲望的对象主要是长生不死。这从巴比伦史诗时代开始就一直是神话英雄们追求的理想。但是在今日的女作家罗林笔下,追求长生已经具有了人类罪恶的性质,因为它是违反自然的。是人类狂妄自大的一种表现。也是最大的物欲,最大的贪婪。在托尔金和罗琳看来,希望无限延长人体自身的物质存在,当然是一切物欲的终极目标。于是,必须动员人间的一切力量去战胜我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心魔。就像《指环王》(《魔戒》)的主人公竭力要销毁那只象征无边法力和长生不老的魔戒一样。
龙(dragon)蛇不分,是东西方幻想文学共同的困惑。《新约》中上帝警告说:“我要把耶路撒冷变成废墟和龙的窝穴。”龙的窝穴象征魔鬼的老巢,而今天的魔幻作家却对此情有独钟,《指环王》的作者托尔金说,因为龙代表着幻想的世界,因此我对龙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向往。罗琳对于《指环王》这部魔幻小说也有一种铭心刻骨的向往。她外出旅行时随身带的一本书就是《指环王》。她在改造埃及的鹰蛇之争母题时融入某些英国式成分也是合情合理的。英国历史上把入侵的北欧异族海盗加以丑化和妖魔化,表现为火龙。而代表正义的英雄圣乔治,他屠龙的故事则是古代英格兰最流行的传说。邓布利多发现龙血的12种用途,是他巫师生涯的主要成就。这正像巴比伦创世神话中主神马杜克用混沌恶龙提阿马特的血创造人类一样。
埃及作为古代魔法的一个重要发源地,对于巫术文学创作者来说具有无穷的吸引力。罗琳在《阿兹卡班的囚徒》中写到:赫敏羡慕地对去埃及旅行的一家人说:“我真的妒忌啊——古埃及的巫师真令人着迷。” 赫敏为什么会这样艳羡去埃及的人呢?理由是到埃及学习巫术-魔法具有真正的寻根索源的意义。英语中表示巫术-魔法的词magic出自希腊文mageia。而希腊文的 mageia则是埃及巫术神赫卡(Heka)传到希腊后的称谓变音的产物。《埃及巫术》一书的作者,大英博物馆东方文物部的馆员巴奇(Sir Wallis Budge)说:“从很早的时代起,埃及人就被认为是一个巫师和魔法师的民族。希伯来、希腊和罗马的作家提到埃及人时称之为神秘学的专家(experts in the occult sciences),或是那种根据情况变化能够行善也能够伤人的神密力量的掌握者。” 英国人的文化寻根想象钟情于埃及的最新例证是:2001年问世的一部新书《方舟王国:古代不列颠人种是埃及法老后裔的惊人故事》,在最后一章使用了“失落的殖民地”这样的标题,把英伦三岛的文化根脉追溯到古埃及的殖民远航登陆所带来的影响。这位名叫艾文丝的女作者,在魄力上可以说远远超出了为古希腊文明寻根的《黑色雅典娜》一书。《黑色雅典娜》的作者伯纳尔争辩古希腊可能做过埃及的殖民地;而艾文丝却要论证英国人的若干祖先来自埃及。据说这是“一本让传统的专家们脸红的书。”也不知是让他们气得脸红,还是羞愧得脸红。书的封底介绍说,这是一部修正历史的新著,综合了考古线索和发生学的证据,语言学与埃及学的知识,具有挑战性地提出不列颠人种来源的真相。从体例上判断,《方舟王国》显然不是科幻小说,因为书后附有参考书目和引用文献索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学术书写法。
在13章(末章)的叙述里,艾文丝生动描述了爱尔兰如何成为埃及人登陆之岛屿,同时发问:这一重要历史事件为什么长期被学界所忽略呢?一个主要原因是,这样的信息假如被人们接受,那么学院派将很快重写整个历史,引起对传统的“历史事实”怀疑。重要的是要指出:许多学者的生涯就建立在这些“事实”之上。这样就把知识人的既得利益与他们的学术假面之间的关联和盘托出了。作者还举出大英博物馆的中世纪馆中重要文物为证,试图让读者相信她的书是有实证根据的,而不是异想天开。我想,有心的读者如果能把学术书《方舟王国》和非学术的《哈利·波特》对照着看,一定会对西方民间的寻根与文化再认同问题有更加深入的体认。
3. 希腊神话
影片《哈利.波特》发挥了小说所没有的视听技术手段,一开场就造成强烈视觉效果的场景:猫头鹰送信的母题被夸张表现为惊人的神奇一幕:德斯礼家满屋子里飘信的情形如同雪花漫天飞舞。对于习惯看基督教的教堂壁画的信徒来说,这样的异教景象是匪夷所思的。罗琳在这里采用的猫头鹰信使的母题直接来自希腊神话。本来,猫头鹰在古埃及神话中是死亡和黑夜的象征,它伴随着死去的太阳在地平线下面的阴间世界运行。古希腊都城雅典的象征就是一只猫头鹰。智慧女神的化身动物也是猫头鹰。小说中后来出现的斯芬克斯怪兽、马人(Centaurs)等也都脱胎于希腊神话。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占卜术课的教师名字叫西比尔(Sibyll),这显然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预言家西彼拉(Sibyl)的再生形象。而哈利的女同学郝敏(Hermione),从发音上就可以判断是从希腊奥林帕斯山上著名的众神使者赫尔墨斯(Hermes)的大名中化出来的。当今哲学领域流行的“解释学”(hermeneutics)原来也脱胎于赫尔墨斯之名。难怪郝敏在小说中以机敏和智慧著称,许多难解的哑谜一经她手即可迎刃而解。她不仅爱读《古代魔文入门》一类偏门书,而且“一有疑问,就上图书馆”。不过,与希腊神话原型不同的是,罗琳在郝敏形象上更多地表现出女巫的特征,批评家们一致认为这也是书中最能体现作者本人的人物。这位曾经被牛津大学拒之门外的女作者,也许正因为没有进那所古板的世界名校,才一直有幸保留着来自民间的神话想象力吧。
4.凯尔特文化
较早自欧洲大陆移居到英伦岛屿上的是凯尔特人。他们和后来入侵并且占了上风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文化之间长期处于对抗状态。由于凯尔特人在人口和技术上处于劣势,不得不退让出英格兰的较富庶而平坦的土地,据守在北部的岛屿和山地高原。这就是今日与英格兰貌合神离的苏格兰和北爱尔兰的由来。当代西方的凯尔特文化复兴运动对居住在苏格兰的罗琳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该运动在学术上的表现是强调和重新发掘被压抑的凯尔特文化传统,甚至把凯尔特传统抬升到足以同西方文明两大源头相提并论的高度去认识。简·马凯尔著《凯尔特人:重新发现西方文化的神话与历史根源》 一书认为,历史学家把凯尔特人当成一个比罗马人次要的民族,然而事实上,西方世界的萨满的、神话的和精神的传统却植根于凯尔特文化。虽然史书记载不详,但通过详尽地探讨凯尔特人神话,进而揭示其所滋生的文化,就可以把凯尔特人作为从古欧洲先民到希腊罗马统治的过渡,恢复凯尔特人文化在欧洲文明发展中的重要性。
与基督教文化不同的是,凯尔特文化的宗教倾向较为古朴,保留着很多原始宗教的特征,尤其是在萨满教和巫术传统方面异常深厚。用哈里·波特购买魔杖的那家奥利凡德商店来做证,其金字招牌上写着“自公元前382年即制作精良魔杖”。这就明确提示出,魔法巫术传统是比救世主基督耶稣的降生人世以来的历史还要久远得多。当然也要比给英伦带来基督教的盎格鲁人文化早得多。凯尔特神话中,人变身为鹿、天鹅、野猪和渡鸦都是司空见惯的。
英国最早的巫师来源于凯尔特人,这可以从语源学方面得到清楚的证明:早期的巫师被称为德鲁伊特(Druid)。这个名字来自凯尔特语,意思是“知道橡树”。而橡树在印欧民族信仰中是一种神圣的树。因为它常常是神圣的槲寄生德寄主,也就是人类学家弗雷泽名著《金枝》得名的那种圣树枝。“古时候的巫师,异教的斯堪的那维亚人和凯尔特人都非常崇拜橡树。” 借助于橡树的威力,可以保护人不受魔法黑巫术的攻击。古代的这些“知道橡树”者,是英国和高卢(今天的法国)的一批有学识的人。德鲁伊特一般担任当地的祭司、教师和法官。《美国传统辞典》的解释是:“德鲁伊特教的祭司,古代盖尔或不列颠人中一个祭司品级的成员,他们在威尔士及爱尔兰传说中是预言家和巫师。” 小说中讲到的“塞尔基”(Selkie)和“麦罗”(Merrow),前者为英国北部岛屿的海豹人,后者是爱尔兰人鱼。从地域划分上看,都属于古代凯尔特人地区。罗琳想象中的这些异教成分说明她在苏格兰生活的这些年岁中的确对凯尔特文化有所认同。凯尔特人在历史上反抗昂格鲁-撒克逊人的入侵,坚守英伦北部并竭力维护自己文化独立性的精神,对于一向同情弱小的罗琳来说,显然是会引起共鸣的。现代史上日尔曼人的德国威胁英国的情景,似乎又重新演绎了昂格鲁-撒克逊人压迫凯尔特人的古老原型。这个在英国人心目中挥之不去的种族文化冲突的历史阴影,也以变相的形式出现在《哈利·波特》一书中:与学习黑巫术防御术的霍格沃次学校形成对立的是,位于欧洲大陆的魔法学校德姆斯特朗,那里以传授邪恶的黑巫术而闻名。“不准泥巴种入学”的录取禁规表明一种典型的种族主义倾向,那正是对纳粹德国的日尔曼纯种优越论意识形态的影射。戴维.科尔伯特把英国和欧陆的这两所魔法学校的对立解说为是影射东西欧对立,这似乎显得过于牵强。不过《火焰杯》结尾处,双方为了共同的敌人而联合起来的情节,则是意味深长的:莫非是回应亨廷顿文明冲突说,让西方历史上的种族矛盾得以化解,去共同对付新的敌人?
除了以上几个主要的异教传统,罗琳的神话想象取材于印度、北欧和阿拉伯等文化的内容还有不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哈利·波特》当作一部异教知识大全来看。
三、异教想象的文化寻根意蕴
罗琳不是哲学家,但她毕竟是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是有独立思考能力、有广阔的见识的当代作者。她对宗教、神话、民间传奇等想象世界犹为熟悉,对于欧洲的精怪、妖魔故事以及魔法巫术的历史了解得如数家珍。所以我们当然可以期望从她悉心创造的魔幻故事里解读出相当分量的思想蕴涵和文化蕴涵。
人们原来以为,韦伯所说的被资产阶级的理性和资本主义精神“祛魅”以后的世界,将是一个更合理的,更接近理想状态的社会。然而,现实的景象却呈现出韦伯等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面:“祛魅”以后的世界,失去了原有的宗教力量的牵制,使得世人更容易为自己的物欲而痴迷而疯狂。万能的科学取代了万能的巫术,成为新的迷信的源泉。马克思所揭示的新宗教——商品拜物教,在市场魔鬼的助长之下实际已经让世人陷入的另一种“魅”而不能自拔了,那就是物的丰富对人的存在的剥夺,对生命意义的彻底歪曲。在理性的解释之下,世界已没有任何神秘,发展生产满足物欲,并且催生更大更强烈的物欲,由此而陷入恶性循环,乃至打着现代化和经济全球化的旗号把全世界全人类都拖入这种恶性循环,这可以说是在理性旗号下推行的最广泛的现代愚昧!当60亿之众的人类都沉溺到“财富”的美梦之中,都开始合理合法地追逐自己的发财之梦时,我们地球的末日也就一定为期不远了。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地球只有一个,茫茫宇宙间能够承载生命的星球仅仅这一个,它所能承载的生命当然是有限度的。当每一个人都在响应时代的召唤而努力为自己的发财致富梦而奋斗的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这种致命的限度,这种终极的大限。(它使我想起如来佛的掌心这个比喻)。只要拉开一些距离,从历史的长焦距上回顾一下人类的来路,问题就会比较容易地凸显出来了。
一万年前,这个星球上的人类个体数量只有2千万,而且除了果腹之外没有更多的贪欲。那时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可以想象的:以全球的未遭破坏的生态和资源养活相当于今日的一个大都市的人口,而且是内心平和的、没有启动物欲的淳朴之人口,他们不挖煤也不开采石油,不追逐黄金更没有令现代人丧心病狂的生产崇拜和增长癖。那时的地球母亲当然也不会为她的不肖子而流血流泪。而今天呢?地球对生命的承载能力由于人类的狂妄行为而大打折扣,不得不以牺牲大量其他生命物种的代价来维系人类这一种生物的一意孤行的物欲满足。温室效应,厄尔尼诺现象,沙漠化的森林,赤潮化的海洋,毒化的黑色河流,天上的酸雨加地上的人造垃圾山、核污染和爱滋病,所有这些我们的祖先根本无法想象的新恶魔都一个又一个的加速降临到我们眼前。痴迷不悟的人类啊!仍然心安理得的陶醉在自己的理性自大狂妄想中。的确,宇宙间的生命进化迄今只出现了一种理性动物,可是它的理性究竟要把它领向何方呢?天造孽,犹可说,自造孽,不可活。生态的毁灭性后果虽然也引起有识之士的忧虑和呼吁,但是与市场和物欲魔鬼的力量相比,竟然显得像螳臂当车一般滑稽和无奈。
前资本主义社会毕竟还有权威的上帝和外在的魔鬼力量相抗衡,如今基督教的信仰早已失去号召力,“上帝已死”的世界成了物欲魔鬼独大的世界,而且魔鬼已不是外在的幽灵,变成了内在于人心中的可怕驱力。商海横流和物欲横流的世界充斥着推销商声嘶力竭的广告欺诈,人们良知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完全被市场的叫卖嘈杂所淹没无闻。这种财富之魅,物欲之魅,由于有市场和利益的看不见的手的强力驱使,光靠伦理的说教来祛除它,显然无济于事。代表人类中最敏感神经的现代艺术率先起来发难了:毕加索完全扭曲了人类的面相,把理性疯狂的实质昭然揭示于天下。现代文学紧跟着揭竿而起了。超现实主义打出的自动写作大旗向理性自大狂发起空前猛烈的攻击。魔幻现实主义则根本无视什么理性与非理性的界限,现实与梦幻的划分。经过一番爆炸效果,文学的魔幻世界从南美移植到英伦,我们看到一所足以对全世界儿童实施再教育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作者罗琳莫非要让世界级的大巫们,而不是大科学家们,来重新指导这场人类精神的再启蒙?
借异教想象的复活,当代文学艺术好象是在为世界复魅,而实际上是以魅祛魅,即用前基督教精神的魔法来祛除商品拜物教之“魅”,以及为商品拜物教乔装打扮的理性之“魅”。
早期人类学家弗雷泽建构的“巫术——宗教——科学”的人类精神进化三段式模式,难道至今果然已经走到了尽头,又要重新回到三阶段的初始,开始另一个轮次的循环吗?若是这样的话,迎接新一轮的巫术-魔法思维高潮的到来,是不是必然意味着要同时祛除已经走火入魔的科学崇拜之“魅”?存在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忧虑科学技术的自我膨胀会超出人类主体的控制,把我们从这个地球上连根拔起。他对与科学共谋的哲学理性的批判,要求思想重新回到西方哲学理性的开端——柏拉图之前的状态。他或许没有意识到,回到思辩哲学以前的状态也就意味着回归巫术思维。那么,摆脱了理性异化的“诗意的栖居”理想,是不是必然落实到神奇虚幻的魔法世界?
罗林在回答采访时说,她曾患抑郁症,有强烈的治疗的冲动,摄魂怪(Dementors)(《阿兹卡班》)即为心理抑郁症的人格化表现。我们可以发问:是什么东西摄走了当代人的魂灵,使他陷入迷茫和苦闷而不得自拔?回想一下现代心理学大师容格的一部书名《现代人寻找灵魂》,我们或许能够有所领悟:魔法的复魅其实是要为丧失了灵性的当今人类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