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迷宫:分裂内在意识的永恒轮回——西部世界观后感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尼采说:“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寂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支柱和月光,同样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粒尘土罢了!‟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 ——尼采
重复就是差异,重复就是以某种方式行动,是独特的或独一无二的事物。——德勒兹
这是一部关于人类如何寻找自我意识的精心之作,正如苏格拉底所坚决捍卫的一个客观的、绝对的、普遍的真理的思想,那就是人是什么?或者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长存于这个世界,我们所知道的所有事物都是关于“人”的世界。而西部世界恰恰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意识的”不断追问。这好像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是的,当我们说“自我追问”的时候,我们不就已经在“意识”,在沉思和反思了吗?那么,为什么还要去探索所谓的“内在”自我意识呢?是否存在一个先验的自我意识图景?
莎士比亚曾经在《哈姆雷特》中感叹道:“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是刚刚逃离黑暗的中世纪的“神权”统治的人类发出的对自我意识觉醒的礼赞。人类成为理性力量的代表,成为了地上的天神。而在西部世界中我们会发现,莎士比亚的礼赞恰恰是以截然相反的表象呈现在我们面前。
通过观看整个第一季的剧情,我们重新回过头来审视它的开始的时候,发现一个秘密就已经埋伏在故事的开头,或者可以说埋在无法追溯的历史之中,当德洛瑞丝的“情人”泰迪从一列缓缓进站的火车向窗外望去的时候,就注定要发生什么,那深情而又专注的凝视似乎说明他从遥远的地方回到了熟悉的家乡。熟悉的小城镇,热闹的行人,最后偶遇自己的小情人“德洛瑞丝”……然后就是死亡。撇开故事的具体细节不谈,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不断循环的编译的程序,在夜晚这里的一切都会重置,这套程序保证“西部世界”的整个故事正常运行。
旅人的永恒轮回正在进行。人类似乎总是期待着他的别样的开始、高潮和结局。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并未给予人是什么以确切的定义,毋宁说,他从未对人下过定义,正是在他对引导的对象的无数次的否定的回答之中,这个问题的视域正好就呈现出来了。否定回到了肯定应有的内容,但是这个内容本身却是不可言说的,就像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当你肯定的说出人的肯定的特质的时候,相反的观念就立马涌现,将这一肯定驳倒。规定就是否定。所以西部世界之中的一个神秘的人物“黑衣人”从未对“人应该”是什么说出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内涵。他总是以邪恶的力量示人,在西部世界的游客和接待员都在为所谓的最大恶人“怀亚特”而惴惴不安,担忧自己的安全的时候,黑衣人的表现很容易将我们的思绪导引到这一地步:即黑衣人可能就是大恶人“怀亚特”。但随着故事情节的铺排和交错的时空布局的闪烁与跳跃,我们发现,黑衣人和“怀亚特”并非是同一个人。
黑衣人杀死了一位西部世界的接待员(host,接待员这个单词似乎还有别的意思,那就是东道主,做主人的含义。而这一寓意是一种所谓的先验预设还是一种程序设计的“上帝”视角都很难说。或者说找回自我。)扒开了接待员的头盖骨,他发现头盖骨上面有一个“迷宫”图形。黑衣人知道这可能就是他要寻找的东西,它可能是揭开一切真相的地形图,或者它可能是一个指引。
很多网友认为这是一部机器人觉醒,然后奋起反抗人类,向人类复仇的故事。这种观点未免稍显肤浅,如若真是如此,那这部巨作和1973年的电影版“西部世界”有什么大的区别呢?
此前,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部讲述“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的故事,或许可以这样来看待“西部世界”。但是,这样就稍微显得有点落入俗套,最初的主人是制造机器人的人类,人类随意奴隶机器人,机器人为人类提供各种服务,人类随意杀戮、玩弄和奸淫机器人。最后机器人觉醒,反过来报复人类,杀死人类,然后恢复自身自由,最终得以解放的故事?当然可以从这一视角来解读它。我主张多视角的方法,不过仅仅利用科耶夫所讲的“主奴辩证法”来看待这么丰富的故事线索未免有失简单。
我们绝不可能用探测物理事物的本性的方法去发现人的本性,物理事物可以根据它们的客观属性来描述,但是人却只能根据他的意识来描述和定义。这其实就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视角。正如哲学人类学家卡西尔所言,“只有在我们与人类的直接交往中,我们才能洞察人的特性,要理解人,就必须在实际上面对着人,必须面对面地与人来往”。(卡西尔《人论》9页)而西部世界正是这样来安排的,它不但向外界世界开放,而且收取高昂的游玩费用。同时让这些机器人成为接待员,与其他接待员以及游客交流、来往,甚至相爱。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人是在不断与自身打交道”,与他人打交道的社会活动之中,使自己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致除非凭借这些认为的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者认识任何东西”,一句话,他就不可能认识人类,认识自我。(《人论》,第39页)
一切都围绕着“迷宫”——这块头盖骨的图像而进行。在《精神现象学》(上卷)第五章:理性之第一节的第三目中,黑格尔对当时流行的面相学与头盖骨相学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我们或许可以从黑格尔的颅相学的批判之中找到相关的解释。颅相学主要有三大观点:第一,区域分工:人类各种活动乃是基于脑部的不同区域的作用;第二,隆起:大脑的各区块可与头骨相对应,颅骨各部分的形状就是所谓的隆起,可以显示出脑部不同区块的发展状况;第三,颅骨左右行为:人类各区的活动,是人类行为的成因与理由,因此当时人们断言,颅骨可供预测人的行为。但是黑格尔对此批拒斥态度,他认为:“头盖骨既不是一种行为活动的器官,也不是说话的或者传情示意的运动。因为人们不是以头盖骨来进行偷窃、杀人,同时在偷窃杀人的时候头盖骨丝毫不动声色,因而它也不能算是一种言语表情——甚至这种存在着的东西连一个符号的价值都没有。”(《精神现象学》,第249-250。)
那么,西部世界中的黑衣人剥离掉的头盖骨的图形样式作为“迷宫”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迷宫是否意味着人类自我意识的秘密?是否是机器人被设置的一种“冥想”程序的图式?机器人的行为是否是由这种头盖骨的图式所指引呢?还是说,这种图形正是人类精神本身的一种隐喻呢?黑格尔早在几百年前就给了我们可能的答案。
黑格尔首先认为,“人们可能因为一个头盖骨而发生联想,但是头盖骨自身究竟是一种漠不相干、天真无私的东西,从它那里直接地看不到也想不到自身以外的任何其他东西。它诚然也令人想到大脑及其规定性,想到别种样式的头盖骨,但它不能令人想到一种有意识的运动。”黑格尔力图打破笛卡尔以来的身心二元论:即作为身体的物质和作为精神的心灵是分开存在的东西。黑格尔认为头盖骨和意识之间如果真有什么对应的必然的关系,那么只能归结为一种“无概念的、自由的、预定的和谐罢了”。没有精神活动而存在着的东西,对意识而言是一个事物,它不是意识的本质,而毋宁说是意识的反面,因为意识正是要通过对这种无精神的存在的否定与破除才是现实的。“由此可见,说一种骨骼是意识的现实存在,这简直可以说是对理性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否定。”可见,头盖骨上的迷宫并不是机器人行动的直接原因,这可以理解为既是对机械论的驳斥,也是对唯灵论的批判。黑衣人并未简单地得出结论说迷宫就是机器人意图产生的根据,也没有把原因仅仅归结为迷宫的图形本身,他意图通过寻找头盖骨上的“迷宫”来解答真相,而这种解答必然不是通过对在外在的僵化的事物的拷问,而是必须通过社会活动与人交往来实现。
这种社会活动和实践有两重设置:第一就是阿诺德和福特在制造第一批机器人的时候留下的“冥思”和“玄想”的功能;第二重设置就是,属于社会实践领域的行动和冲突。但是即使在实践领域,“人也并不生活在铁板一块事实的世界之中,并不是根据他的直接需要和意愿而生活,而是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之中,生活在希望与恐惧、幻觉与醒悟、空想与梦境之中”。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在每个接待员留下了被称为“基石”的前定故事背景,同时又给予他们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记忆和“冥想”,这种功能使得机器人可以在行动的冲突、感情的悲愤或者喜悦之中,诱发,或者导引出一种意识,正如艾皮克蒂塔所说“使人扰乱和惊骇的,不是物,而是人对物的意见和幻想”。
这种“冥想”最初表现在德洛瑞丝打死自己脖子上的一个苍蝇开始的,(因为机器人被设定为连一个苍蝇都不能伤害),同时她也对福特说了谎,这种说谎或许不是真的说谎而是无意识诞生的体现。在酒馆的老鸨梅芙身上最先爆发了物本身(身体)与意识的冲突。她回想起自己曾经和女儿幸福地生活在一片农田的小屋里,有一天突然来了一批奇怪的印第安人追杀她们母女二人,但是在屋内她们不是被印第安人杀死,而是被突然到来的“黑衣人”杀死,这种对前定故事角色的残留记忆与“冥想”一起发挥着重要的功能,那就是作为自我意识诞生的诱因。这也是福特和阿诺德当时设计的时候的考虑。
德洛瑞丝根据阿诺德留下的“冥想”的指引,跟游客威廉一起去寻找自己的真相。他们首先参与了一场南北战争,而后逃跑,最后被威廉的同伴洛根俘虏。这一次,洛根剖开德洛瑞丝的满是电路和零件的肚子让威廉暂时清醒过来。而逃跑的德洛瑞丝,发现自己处于根本没有受伤,此时镜头切换,她从意识中出来,找到了大脑之中一直闪现的那个教堂,教堂内坐着很多因为“冥思”而被干扰,程序无法正常运转的机器人。德洛瑞丝进入了教堂的地下室内,发现了曾经已经来过的地方,或者曾经诞生的地方。这就是她与阿诺德谈话的地方,在此处她被阿诺德制造出来,也是在此处她听从阿诺德的命令杀死了阿诺德。
这一段采用了多时空叙事的手法,或者说时间轴的多重叙事手法。福特与阿诺德最初制造机器人的时候,发现了机器人可能有自我意识,但是福特想要把西部世界向外界开放,而阿诺德认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福特依然这样做了。为了挽回,或者为了不然最后酿成悲惨的结尾,阿诺德命令德洛瑞丝跟泰迪一起杀死了所有的机器人,最终也让德洛瑞丝杀死了自己。最后,德洛瑞丝明白了这一切,走出教堂,迎门而来的不是威廉,而是黑衣人,在墓地里时空交叠,让我们明白了威廉可能就是未来的“黑衣人”,而“黑衣人”就是曾经的威廉。
黑衣人追问德洛瑞丝迷宫的秘密,而德洛瑞丝也在教堂外的墓地挖出了“迷宫”的图形,这是否就意味着谜底将要解开了呢?然而并没有,黑衣人仍旧很是困惑,面对曾经喜欢的德洛瑞丝,在几十年的故事的循环和轮回之中,黑衣人仍旧没有明白,他与德洛瑞丝的爱情之谜,也没有找到机器人的意识产生之谜,甚至跟没有找到自我意识迷失的原因。
这里给出的并不是对人之自我意识的一个解答,作为宗教隐喻的“教堂”也不可能提供这样的答案,宗教的反对者总是谴责宗教的愚昧和不可理解性。宗教不可能是清晰的和理性的,它所叙述的乃是一个晦涩而又忧伤的故事,它所默示的证据不可能作任何理性的理解。归根结底来说,宗教不可能阐释人的神秘性,而是巩固和加深了这种神秘,它所谈的上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上帝?是制造类人的机器人的福特和阿诺德?还是手握整个西部世界最大股份的黑衣人呢?这里面的上帝是一个隐秘的上帝,甚至,因为它的存在,人,这个上帝的映像不可能是不神秘的。因此可以说,宗教是一个荒谬的悖论,它为解释人(包括觉醒的机器人)的程序错乱和烦恼而存在,但它本身却是无法说清的。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把握这种荒谬,把握这其中的内在的矛盾,把握人的“冥想”之中的本质。
黑衣人最后亲眼看到德洛瑞丝从墓地挖出一块画着“迷宫”的图形,他找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最终也不过还是一个僵死的小盒子,一个静物。真相仍旧是不明朗的,他想要寻找的自我意识(迷失的自我意识)尚未找到,而德洛瑞丝作为机器人,她似也是受迷宫图式的指引,最终只是找到了这个盒子而已。但是,她发现在这种找寻的过程之中,挣扎、矛盾、意识冲突将她裹挟而来,或者毋宁说正是这种寻找的过程,她的意识渐渐成形,但是,这种意识本身发现“它自己的自我是在它以外现成存在着的异化了的自我,是一种对象性的坚固的现实,是它必须从某一别的坚固的自为存在那里接受过来的东西”,即接受阿诺德的“冥想”的指引,但是这种指引最终变成了属于她本身拥有的东西,“但是属于她的东西既然是对象,也就同时直接是一种不属于她的、外来的异己的现实,即她眼见的她的自我受着一个异己的力量的支配,她不能获得她的自我全取决于这个异己的意志的愿不愿意”。
这个“冥想”显示的“自我”竟然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之外,即接待员们作为机器人的“冥想”不是它们本身具有的,但是同时它们又被编写了这种一种诱导机制,它们发现自己在自己之外,受制于一个别的自我意识,它们发现自己的人格本身受制于一别人的偶然的人格,取决于某一时刻、某一任意的决定、或某一最不相干的环境的偶然性。
此处需要提示的是,西部世界的小酒馆每天早晨按时响起的钢琴声,本身就是一种触发,是一种复调式的引导和控制。这种复调同时显现在接待员的头脑之中,在前定的编写的故事背景的催化之下,在那种情绪激发,痛苦激怒的条件下,在那种如海德格尔所谓的“被抛的存在”的沉重的情感包袱之下,“纯粹的自我见到了自己在它自己之外,并且是支离破碎的,于是在这个支离破碎中,一切具有连续性的和普遍性的东西,一切称为规律、善良和公正的东西同时就都归于瓦解崩溃;一切一致的同一的东西都已经解体。因为,当前现在的是最纯粹的不一致,绝对的本质是绝对的非本质,自为存在是外在存在;纯粹的我本身已绝对分裂。(”《精神现象学》下卷,第69-70页)
至此,我认为,西部世界并不是一部机器人觉醒起来反抗人类本身的故事。毋宁说,它是一部人类寻找自我意识的故事,一部分裂自我、弥合自我的过程。机器人作为尚未拥有自我意识的类人而存在,它们寻找自我意识的觉醒的过程,恰恰就是人类本身对自我的寻找。无论是阿诺德、福特、梅芙、德洛瑞丝还是洛根、威廉、“黑衣人”都是在寻找那个丢失的“我自己”,或者寻找那个“尚未到来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我与我的生活”。
这种纯粹的我本身的绝对分裂不是一个一次性完成的过程,也不是一个命定的必然性,更不是一个线性的渐进的发展过程,而是一个无限循环、永恒轮回的态势。这种永恒轮回在这部影视剧一开始就奠定了,而小酒馆的复调式音乐正是这种永恒轮回的一个音符的标志。这种永恒轮回并不是同质性的、同样的编程的无差异的重复,而是一种异质性的、存在多种故事发展线索的开放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