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辛弃疾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辛弃疾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樽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历城(今山东历城)人。这样短短的一句话绝不足以做辛弃疾的人生履历。我个人以为,在中国古代众多诗家学者中,他最为轰轰烈烈。自小在金占区,受祖父洗雪国耻之教育,睹民不聊生的社会之苦。恨战争,却以自己的参战求民族争端之解。智商极高,情商极低,小人排挤,大人弃用。难免杯具,如放翁,有志不能伸。幸而,辛弃疾不但武夫,辟另天地任挥洒。手握巨笔涂人生。
这首词的上片一开头‚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即引用了《论语》中的典故。《论语〃述而篇》记孔子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辛弃疾写此词时已五十九岁,又谪居多年。
‚甚矣吾衰矣!‛若单看这几个字,则不免以为是老者
意气衰竭之言,此为全词开头,似乎要一叹到底了。可是,这是辛弃疾的风格吗?一生耿介悲慨的豪雄之士岂能出此绝望之语?非也。‚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原来如此,作者感叹的不是自己的日渐老去,而是知交渐少的境遇和落落无为的半生坎坷。为何缺少共饮的知己,还不是情商太低?不得驰骋疆场,报国建功,作者在对自己的内心进行审视和盘诘。仔细读来,这种悲观是诗人的悲观,这种寂寞却是英雄的寂寞。壮士暮年,想起早年怀才不遇的处境,不能不扼腕叹息,悲从中来。可是,再多的心事也已成过往,人生数十载匆匆若梦,历史已不可能再改写。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用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叙自己徒伤老大而一事无成,又找不到称心朋友,写出了世态关系与自己此时的落寞。前半生的缺憾已无法弥补,只能无可奈何任白发空垂,愁思暗悬。事实已是如此,陪上再多的心酸也无济于事,又何必对此做过多无谓的祭奠呢?倒不如‚一笑人间万事‛。这是诗人自解之语,我读后却更觉其苦,若痛苦和微笑真的近如咫尺,诗人经年不散的愁绪又从何而来呢?所以,这个自我安慰并不成功,诗人自己也非常清楚,‚问何物、能令公喜?‛失去了‚壮岁荆旗拥万夫‛的年轻气盛,失去了‚五十弦翻塞外声‛的征战年华,还有什么能让作者感到由衷的快乐?恐怕不可能了罢,作者也在思索着。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暂时的
替代品。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词人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深情倾注于自然,不仅觉得青山‚妩媚‛,而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词人为‚妩媚‛了。这与李白《敬亭独坐》‚相看两不厌‛是同一艺术手法。这种手法,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这样,便大大加强了作品里的主体意识,易于感染读者。
以下‚情与貌,略相似。‛两句,词人之情;青山之貌。二者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崇高、安宁和富有青春活力等。作者在这里将自己的情与青山相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宁愿落寞,决不与奸人同流合污的高洁之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是本词的一个名句。人与青山互观互赏,互猜互解。既然在人世找不到知音,或者,青山能洞悉诗人的心事吧。这是中国古代诗人常用的逃避现实的法门:寄情山水,聊以慰藉自己的不得志。至于是否真能由此超脱,答案只有诗人自己知道。
词的下片作者又连用典故。‚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陶渊明《停云》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和‚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等诗句,辛弃疾把它浓缩在一个句子里,用以想像陶渊明当年诗成时的风味。这里作者又提陶渊明,意在以陶自况。既然沙场点兵的
梦想已成泡影,那么,干脆安心于另一种生活吧。像陶渊明一样,饮酒赏菊,悠然超逸,不知不觉中便已意至诗成,这样的生活该有多么惬意。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两句,表面似申斥南朝那些‚醉中亦求名‛(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三)的名士派人物;实际是讽刺南宋已无陶渊明式的饮酒高士,而只有一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只顾皓首穷兵,豪气干云,岂不知自己并未悟到真正的人生境界。不饮‚浊醪‛,何知‚妙理‛?诗文到这里已是另一重天地,作者似已微醉,醉得超然洒脱,醉得与生俱来的豪雄之气冲溢而出。
江左就是长江下游一带。不知道为什么,江左一带的人对功名利禄总是孜孜以求,永远活得那么累。江左人呢?苏东坡就笑话过:‚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和陶渊明饮酒》)。
浊醪就是浊酒。过去做的是米酒,酒呈乳白色,不似今天的透明,故称浊酒。《三国演义》开头那首著名的词就有‚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诗有句云:‚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不错,酒能醉人,有时能醉得一塌糊涂。但谁能说清人到底是应该醉还是醒?‚醉里挑灯看剑‛,他都醉了,还看什么剑,你说这是不是另一种醒?还有一句俗话,‚酒后吐真言‛
浊醪妙理还在于能使人活得自在,三杯两盏下肚,往往可以做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任天边云卷云舒,用杜甫诗句来说,就是‚庶用慰沉浮‛,用李白的话说,就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回首叫、云飞风起。‛多么轻松的一笔,却也写出了无比豁达的心胸。由这一句起诗的意境大为开阔,诗人的心境也完成了由悲慨转为沉静,再转为高蹈的灵魂历险,从此,再不受凡俗的羁绊和诱惑。我行我路,我写我心,便似庄子所说的大自由状态。此时,作者思绪纷飞,翩然不绝。
以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两句,句法与上片‚我见青山‛一联相似,表现出了作者傲视古今的英雄气概。这里所说的‚古人‛,不是一般的古人,而是指像陶渊明一类的人。据岳珂《桯史〃卷三》记:辛弃疾每逢宴客,‚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可惜此二句非原创。
兴之所至,喊出这样一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狂得至极,但也狂得有理,有了前面的情感铺垫,诗人写出这句话便似水到渠成。更何况,这句话才更接近辛弃疾的性格。只有襟怀磊落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坦荡不羁的句子,这并非小看古人,只为抒发自己的情怀于万一。
黄庭坚在〈〈定**〉〉中曾写过这样的句子:‚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相比之下,山谷诗中更多的是对古人的追慕,而稼轩则多了一份对自我的肯定。二者皆为不可多得的佳句妙品。写出这样的感受,诗人的心情已平复了很多,‚交游零落‛之惆怅顿减,只要有‚二三子‛能知我心也就够了。既然自己把一切看透,曲高和寡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寂寞只是人生际遇的一种,若能及时自我开解,也就无所谓寂寞了。结句‚知我者,二三子。‛这‚二三子‛为谁没有人进行专门的考证,有人认为是当时人陈亮。但依我个人看法,不妨视野扩大些,将古人陶渊明、屈原乃至于孔子等,都算在内。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实与屈原慨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情类似,同出于为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忧虑。而他的闲居铅山,与陶渊明居‚南山‛之情境也多少有点类似。
本词格高气盛,体悟深刻又用语清疏,满腔郁愤化若无痕,又字字深入人心,读完全词,这种感受殊为强烈。作为一个性情耿介的英雄,辛弃疾写诗也气魄非凡,并且毫不做作。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已达到了人诗合一的境界。读过辛诗全集的读者,当知我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