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陈丹青:我不知道读者怎样想象木心
陈丹青:我不知道读者怎样想象木心
陈丹青:我不知道读者怎样想象木心2015-04-23 我在结束时打开
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选自木心遗稿
去年仲夏送走母亲,回京翌日,就在书房圆桌摆上妈妈的遗像,设为小小灵位。到今年七月的周年忌日,桌面换了鲜花,花旁一盅酒,一小碗咸菜辣椒炒毛豆——妈妈中风那夜有我炒的这份菜,母亲照常饮酒,与我谈笑——摆好了,我就在书房跪倒,对着自己的小圆桌伏身磕头,前额触地时,稍觉有点滑稽,但终于是郑重做了这套规定动作,心想,以后自当年年如此吧。
“周年的象征性没有带给我任何东西。”罗兰·巴特在他怀念母亲的《哀痛日记》中写道。这是实话,亦且法国人想必不磕头。人追念逝者,随时随地,不必有待周年。另一句:“每人都有自己的悲伤节奏”,又是实话。但有谁知道自己的“节奏”么?好几回是起床后,走在厨房、过道、出门的路中,一念袭来,我会骤然哽咽、嘶哭,像个傻子。待狠命喘过,渐渐收泪,就去继续做事。
人为死者哀哭,是自伤,也是亲昵的幸福。有时我会蛰伏般地等着,不晓得是怕这袭击,还是期盼痛哭。
木心死,及今快两年了。那是另一种“节奏”。死者不同,悲伤自亦不同,但“周年的象征性”确乎不带来“任何东西”——他死了,这个词一遍遍自动闪过,轻微而频繁,好似无法关灭的信号,兀自显示。但刺痛袭来也不因这个词,而是那些日子、景象,生动而鲜明。反倒周年忌日,了无所感。人在种种规定的日子总会自我提醒吧,那是“记得”的意思,不是哀伤。
年轻人居然记得:去年临到十二月,海淀区一群大学生就要我去,说是为纪念先生逝世周年,预先申请了北大的某座礼堂。二十一日,我去了,其时《文学回忆录》才刚弄好,正可是个话题。那夜来了好多学生,十之八九不见得知道木心,但大家听到终场——又一年过去,今岁十二月初,上海的郑阳,北京的刘道一,苏州的晶晶,又来问忌日那天要不要办活动。除了《温故》将出版第二回纪念专号,今年不拟办活动。晶晶,早在自行筹划小小的聚会,有书签,有小礼物,二十一日深夜来短信,说是到场六十多位各地的读者,仲青、郑阳,都去了,结束时,大家念了文学讲席的最后一课。
我无法知道木心怎样想象他的读者,也不能知道读者怎样想象木心。五月晶晶来乌镇,我领她进了先生的卧室,给她看搁在书架上的骨灰盒,还有纽约电影人拍摄先生的剪辑版——木心于是在自己的卧室缓缓说话,电视屏幕对着他的空床,我们就坐在空床上——晶晶没见过先生,几分钟后,她退开,说是不忍再看。
小代头一回看,也只片刻,起身走去客厅墙角,默默抽烟。他不哭。惟春末来过短信,说为别的什么事下泪,念及木心,趁势大哭一场,“好痛快”。先生逝世一年半,这孩子总算哭出来,说,他还是不能接受先生“变成了盒子里的一堆灰。”
木心留下的事,可得一件件做起来。初起着手《文学回忆录》的工作,长路漫漫,待一字字敲下去,倒是可把握的。母亲在医院昏迷的十天,再是昏累惨苦,回家坐定,录数百字,人即刻沉静。此事前后八九个月,如今回望,只一瞬,今年以来,则每月去一次乌镇:晚晴小筑,将要辟为木心故居纪念馆了。
晚晴小筑的幽静,如今转为凄清。一楼客厅陈设如昔,终日窗帘拉起,黄昏,临院仍是群鸟归巢的密集啁啾,入夜后,全楼漆黑,唯过道与吃饭间亮着灯,小代小杨仍住这里看守。面南三进小庭院那株枇杷树,枯死了:每片叶子并不掉落,有姿有态,就那么枯死了。两条狗,莎莎、玛利亚,是洗衣妇起的名字,春末莎莎死了,入夏,纪念馆开工,东门常是开着,不经意,玛利亚出走,不再回转。西墙外是昔年孔令境先生的孔家花园,种有茂密的竹林,不知何故,去年割除大半,今年春,许是根脉窜入晚晴小筑,花园西墙根冒出十余株小笋,未久,竟成数米高的小竹林。
四月的一天下午,我和小代站在南院空房里发呆。晚晴小筑落成后,南门迎对东栅景区街面,常年关闭,门内三进与北端的花园由白墙隔开,中有小门,进门穿过花园,便是木心暮年居住的二层宅邸。宅邸另有甬道通向东门,门外是公路,为避游客,主客由此出入。2006年先生还乡后,“木心美术馆”尚未动议,我催他将这面南的三间空房设为展厅,余事由我和镇方操办,可木心从未打算清理,直到他逝世,经年空置着。垂老后,先生诸事嫌烦,除了勉力画画写写,他已放弃一切。固然,他活着时,安康最是要紧,现在他死了,每想到南院空房,我便犯愁——位于西栅的美术馆去年动工了,纽约的设计者冈本与林兵来了怕有二三十回,亲自督造——纪念馆迟早总要弄出来,怎么办呢?“平畴远风
良苗怀新
坐东卧西之堂
作而不述之室”
拟将悬在纪念馆的几幅匾额,先生几年前就写好了毛笔字。凡纸笔之事,他早早就有腹案,题签之类,平时就躲起来弄妥、放好,此外的事,做,还是不做,木心永在犹豫拖延中。新世纪头几年每次回纽约探亲,去看他,水斗堆满隔顿未洗的碗碟,我要洗,先生总是断然地说:“不要弄!我们讲话。”之后瞅着话语的空挡,他幽然笑道:
哪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
木心哎,如今的事,何止隔顿的碗碟,便是一件件做成了,你也看不见。一年来,靠小代步步跟着帮衬,南院三进总算辟为家族馆、绘画馆、文学馆,每馆的展墙竖了起来,十余枚展柜也做好了,两处小庭院栽种了新竹、李树、桃树,还有蓬勃的鲜草,草坛边缘,由本镇花匠编了弯弯的护篱。各厅的匾额、木心的字画,均已送去刻制配框,文稿和遗物好在现成,昭明书院有位木心的学生匡文兵,在网上购得三百多册民国版书籍,明年元月打扫干净,着手布置,我已看见这些物事放入展柜的效果了。
沉重之事,是先生的大量遗稿,单由我做,断难下手的。有志于此的学者在哪里?木心文学的常年研究者童明,远在加州教书,我能倚靠的,便是出版社。十二月中,《新周刊》为《文学回忆录》颁发年度书奖,典礼假乌镇举行,我与主编刘瑞琳、责编曹凌云、助理编辑雷韵和罗丹妮,联袂前往,化了三天工夫,清理遗稿。
到乌镇那天,先领大家上楼看望先生,众人站定,瞧着骨灰盒,三位女士先后抽泣了,依次上前行礼。除了颁奖那夜,我们朝夕聚拢晚晴小筑面北的画室,各人手里捂一杯热茶,将先生五六十册笔记本、数千页散稿,粗粗分类。小代,忠诚而细心,平日即留意木心散乱放置的稿本,葬礼过后,是他与黄帆,那位镇方最初派往侍奉先生的姑娘,默默集拢全部遗稿,等我们来。现在,哪些是废稿、正稿,哪些是早期、晚期,均须大费周章,逐一辨识;已发表与未发表者,则待今后一次次再来,细细审读了。十二月十五日夜,分类后的所有遗稿贴上标签,登记在册,放回保险箱,遗稿出版的工程,总算上路了。
也巧,我与小代初次试着归拢木心的稿本,也在两年前的同一日。其时先生在桐乡的重症病室,不省人事。下午三点探视前,我们无事可做。静静翻阅着,我忽然意识到未经先生同意,而另一尖锐的意识迅即跟进:没有同意这回事,完全没有了。
惊痛,郑重,茫然,瞧着满桌稿本,我又像是对着木心的性命,不知所措。几十年来,我眼见先生开写、修改、丢弃、重来,狱中所写六十六页手稿是他仔细折拢了,缝在棉裤里,日后带出囚室……两年前,是的,就在这一天,我意识到木心遗弃了毕生的文稿。“去吧去吧
我的书
你们从今入世
凶多吉少”
……这是先生遗稿中涂写的几句话。那天下午,我最后一次面见活着的木心,又过六天,他就死了。
这些凌乱而标致的手稿,部分写在各种稿纸上,大部分写在纽约文具店出售的笔记本,至今留着价目的贴片。木心讲究衣物用具,却不介意使用廉价的本子写作——以繁体字工整抄正的稿面,落笔矜矜,清雅优美,草字疾书的稿本则布满涂改;他会在每行白话诗尾端核算字数,斟酌节奏。可恼的是,每首诗、每一短句、每篇稿子,至少重写四五遍,分布在稿本不同页面,实在难以判断究竟哪篇是他所满意的正稿。
年迈后,他的字迹缓缓变化:越新世纪,人老手颤,笔划歪斜,气息愈见虚弱;整个九十年代,落笔矫健,神完气足,或是米粒大小的正楷,谨严而端正,或是纵笔行草,字词与行距密不透风,任意写满纸页的正反面;好几个本子才写三五页,整册空白着,大量本子则是全部写满,写满了,还在篇幅间横竖添加——1983年我与先生密集交往,亲见他恢复写作后的头一批原稿,此番搜寻,未发现:没有《明天不散步了》,没有《哥伦比亚的倒影》,也没有《温莎墓园》。“又写好一篇呀。”他在电话里说。那些年,隔三差五,木心就来报告。“哦,不得了,你凶……”“凶”,沪语即“厉害”的意思“像煞摊大饼,又是一只!”“写得怎样?”“可以呀,还可以。”
会面地点通常三处,一是当年我们的“留学”之地,曼哈顿五十七街第七大道交汇口“艺术学生联盟”咖啡馆;一是过学校朝北两条街对过的中央公园;若在冬季,木心便来我的寓所。现在想想不可信:那些年,我竟连连看的是先生的手稿。头几回,他如小学生那般,脑袋凑过来,从第一行开始陪我读,点明若干潦草的简笔字,三言两语解释我所不识不懂的词,便催我往下读——看画读文,我是会叫唤的:啊呀木心,这句好!他的回应,或是急速退回上身,瞪眼瞧着我,忍着得意地笑,竭力正色道:呶—呶—呶,看出来了呀,你知道!或是一怔,喃喃地说:噫,你怎会晓得?你怎么也能懂?!
这样的几率不很多,多的是瞧我越过他所得意的段落,便止住我,手指点着稿面的某处:看这里呀,看见吗?于是自己念起来。什么句子呢,年头委实久了,我已不能记得。其时我三十出头,木心五十八九。
有几篇稿子经我无心撩拨,而他果真写了——去林肯中心,我说,音乐会的咳嗽,你有本事写吗。散场了,他喃喃地说:“咳嗽倒是不好写……”于是有《S巴哈咳嗽曲》。春天,中央公园繁花盛开,木心缓步说出花草的名目。我说怪了,美国的花为什么不香?你写呀!他凑近花丛,嗅着,忽而神色飞扬回过头:“杭州桂花开出来,喔——唷!胡天野地,香得昏过去!”几天后,写成《九月初九》——写成了,急急来见。那天是在金高家,一屋子人,他看我坐定了自管读,忽而满脸窃笑走过来,低声说:“你这样子当真,我交关开心,交关开心哩!”说着,香烟递过来——每次分手,我们常会彼此送一程。某日傍午,对了,就在杰克逊高地,我到站,木心说,那么再走走。长长的露天站台,脚下街面,车声隆隆,一老一少站在风中各自点烟——其时纽约尚未全面禁烟,简直天堂——那天正大谈人在异国的寂寞,不肯歇,好句子堵嘴边,木心就挫身停住,目光灼灼看着我,双手擎着纸烟和火机,一字一顿说: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地步!”那天回家,他就写《竹秀》。
很久很久的事了,但我记得。“……那么尼采叔本华,你怎样讲法?”是在曼哈顿中央地铁站,我与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呶!一个么阴,一个么阳,一个借借佛家,一个去寻希腊……两只狗交配,见过么,弄好了,浑身一抖,”同时就脸颊猛颤颤,学那狗模样:“这就是生命意志呀!”
地铁轰然进站了,人群沸然骚动,下车上车。“所以呢,人只有交媾的一刹那,抗争死亡呀……”木心继续讲,一边由我护着进车厢,夹在各色乘客的前胸后背间。
今春回纽约,为母亲的坟地安墓碑。出了机场,往家去,我暗暗预备大伤心,不料进得家门,放下行李,百静中,角角落落都是妈妈,我瞬时被汹涌的亲切团团拥抱了,简直喜悦,不曾哭,夜里就蜷在母亲的眠床上,即刻睡着了。仍下意识找寻死者——真可笑——而死者生前的居处,既是哀痛之地,也是唯一的认证场所:每次去到乌镇的晚晴小筑,我心里不难受:单是楼板响动,便有先生在,而况他的骨灰盒,就在二楼。
纽约的那位木心,早经渺然了。可是杰克逊高地的同一站台、转角、文具店、烟纸铺……当年陪先生无数次来过。饭后漫步,走一阵,便是他撰写《文学回忆录》的旧居,呆呆站一站,门内早已是陌生人家。两年前在焚化室外的幻觉,不再来——我竟从未梦见木心,要是他礼帽压低了,变成鬼,隐在角落,忽地给我见一见,那才够交情!举目寻索,如今能与他对面而确凿无疑者,只剩这堆手稿。
然而手稿不是他。读者想象先生,是书中和照片上那位“文学家”,我所牵念的,就是,孙木心。再没人与我说这种老式上海话了,此处写来,只能是书面的普通话:“……没啦?那你想想看,再讲几句好不好?”读了稿子,痛聊过,沉静半晌,他会这样地嬉皮笑脸,烟灰抖落,还来跟我讨夸奖。
有谁对愈见老迈迟缓的人,年年月月不嫌烦?与木心相交的种种难为、积虑、不好办,唯有我知情。这一路为他操心办杂事,虽是情愿,倒底吃力的。那年扶他走进乌镇住下来,如释重负,从此他身边有人照应了,我可以远远歇一歇:此后我很少很少去电话、去看他,实话说,我并不如外界所知,对先生那般好。
他知道。浙江人的脾气,木心,我母亲,横竖不肯麻烦人,也不愿当面说破。平时他晓得我在北京乱忙着,只是不做声,有次见面说起《退步集》,先生忽一句:“你弄这些,是白相大乘呢。”我当下惭愧,不知如何是好。又一次是好久好久不通话,拨过去,他难得如早先那样嬉笑道:“那么……有辰光你稍微来只电话,讲两句,”我知道,他是有事交代,隐忍着,终于要来托我。
如今说这些有甚用啊!眼看他仰面胡说,快死了,我才像所有糊涂的晚辈,非要临到这一刻,已是万事罢休。头一次见他,也是挤在地铁上,陪他的朋友给我们彼此介绍过,他便那样地抬眼凝神看看我,我现在瞧着比我少壮两轮的小混蛋,逾是明白那时的孙木心——人的情谊,再久长,数年、数十年,总归开初那段,最是金不换。二十六年前,1987年2月14日,我在新买的公寓烧了菜,给木心过生日,那天,他满六十岁了:
如种之茁如泉之淋
曰鼓在暮曰钟在晨
志言烈烈道载暾暾
作而不述憬而不酲
……早几天我就问,选什么花呢,他说,鸢尾吧,我便买了六株。那天好太阳,先生进来,看见花,说是蛮好、蛮好——瞧见花,他总会定睛一看,默默惊异——随即取出一本灰蓝封面的硬装笔记本送给我,掀开首页,便是这首四言诗——
亡麟绝笔尼父此心
奠麟奋笔小子此悃
前叩名山后礼其人
得枝桂角渡河留馨
取湮眸白取显汗青
幸甚至哉以咏诚
我不懂古文,他便用国语一句一句念下来,再回到起首,用上海话解释古字和用典。那些年,他正在恢复写作的猖狂中,自称“二度青春”,一篇接一篇,文思泉涌,“如种之茁”。其时,我俩居定纽约五年了,何曾想今后会还乡,更料不到先生的暮年会有乌镇的晚晴小筑——诗作读毕,便是以下这行字:
丙寅二月十四日,予满甲子,海外孤露,唯丹卿置酒相祝。
木心来信的抬头,每称我“丹卿”,偶或也用“佛耳”,是他给我的绰号——那是我与先生顶开心的时光,老小无猜,“海外孤露”。两年后,1989年,木心开讲世界文学史,又二十三年,木心死,“予满甲子”,《文学回忆录》出版了。
此刻这本笔记薄就在电脑边,没办法,写到这里,我只好掩面痛哭。
2013年12月15日—28日写在北京 原载于《经济观察报》 作者:陈丹青
第二篇:木心: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木心: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木心已入梦陈丹青在木心的追思会上讲过两则佚事:其一:木心最后在病床上的时间,时昏时醒,他虚弱地说:'上帝弄错了,我写的不是《红楼梦》那一路东西。'那些天我跟他讲话就像对小孩,很凶的,我大声说:'那你写的是什么?!'他说:'我写的,就是已经写出来的东西。'我说:'你记不记得你写的东西。'他说:'我记得。'我说:'你记得什么?!'他又开始昏了,眼睛看来看去 —— 你们没见到最后在病床上的先生,完全就是小孩儿,满头白发的小孩儿 —— 我大声说:'《明天不散步了》,记不记得?《哥伦比亚的倒影》,记不记得?'他眼睛闪烁了,他说:“记得,写得好,伟大。”其二:“先生一辈子喜欢讲笑话。我听他讲了29年的笑话。这两年我伤感,是瞧着他没力气说笑了。11月我第一次去医院探视,他不认得我了。清醒后,问他吃点啥?他像小孩一样想了想,我知道他又要开什么玩笑了,只见他害羞地,但是清楚地讲:鱼翅。我一听,又想笑又想哭,记起往事了。90年代初有天我跟他通电话,为个什么事由,忘记了,大约是关于在一个低的、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是做高的选择,还是将就。他是不肯将就的人。我听出他调整喉咙,知道他又要讲笑话了。我们说的是上海话,他说:比方我是一只饿鬼,刚刚监牢里放出来,问你烧点什么吃吃,我说,要么佛跳墙。我破口大笑,知道他肯定还没讲完,果然,他接着说:再比方我是个老光棍,没有女人,说是现在给你娶个老婆,你要谁,他说,我想想 —— 那么:玛莉莲·梦露。我想起这段,看他呆呆躺在那里,就对他吼:你记得吗,你记得跟我开了多少玩笑吗?!他喃喃的说,记得。但接下来的三句话,我完全没料到:他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一口气说: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喘了一喘,他说:文学在于悲伤。”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生前最后时光,留下木心纪录片(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因《中国好歌曲》学员刘胡轶为木心小诗《从前慢》谱曲弹唱,导师刘欢在羊年春晚进一步演唱,热到如今,微信刷屏。著有《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即兴判断》、《西班牙三棵树》、《素履之往》、《我纷纷的情欲》、《鱼丽之宴》(以上为第一批简体字版木心作品,即“木心作品一辑八种”),有《诗经演》、《巴珑》、《伪所罗门书》、《云雀叫了一整天》、《爱默生家的恶客》(以上为第二批简体字版木心作品,即“木心作品二辑五种”),及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的《文学回忆录》等书。木心说:“贝聿铭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这不是反讽,而是实话,因为实话,尤甚于反讽——50年代末,他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60年代“文革”前夕,他与人彻夜谈论叶慈、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70年代他被单独囚禁时,偷偷书写文学手稿,令人惊怵不已;80年代末,他年逾花甲,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人,可他讲了五年文学课……《文学回忆录》这本书,布满木心始终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数家珍的文学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样持久地影响了这个人。“我58岁经历了木心的死,这是一堂课。”2013年,陈丹青接受凤凰文化专访,对着镜头袒露出他的生死课题。2年后,在乌镇西栅甫落成的木心美术馆里,62岁的陈丹青再次接受凤凰文化的专访。这一次他知道,木心已入梦。几十年桀骜名声在外,眼前的陈丹青却让凤凰文化觉出他已多了一份让灵魂安身生立命的平和,不肯再事事沾身,轻易针砭。他将自己定义为木心美术馆的建设者,虔诚求问“我怎么能够做的更好一点?”他希望自己从谈论木心的高台上退隐,对记者和颜道:“你们多听听其他人讲木心”。“这是他的命”,木心一课经年,陈丹青明白世上有许多珍重事比爱憎更大。建设,承担,守住,传续……陈丹青说“我是个老人了,我可以平静的做这些事。”2011年的冬天,木心先生从这个世界“逃走了”,留下一个依旧清新的乌镇和一个建美术馆的遗愿。临终前,病床上的木心看着属于自己的美术馆的设计图喃喃地说道,“风啊,水啊,一顶桥”。2015年11月15日,木心美术馆在木心弟子陈丹青的操办下在乌镇开馆,木心身后遗留绘画作品六百余件,文学手稿数千份,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些作品里找到通往木心精神世界的线索。陈丹青对木心的回忆木心开讲后,则每次摊一册大号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字,是他备课的讲义。但我不记得他低头频频看讲义,只目灼灼看着众人,徐缓地讲,忽而笑了,说出滑稽的话来。当初宣布开课,他兴冲冲地说,讲义、笔记,将来都要出版。但我深知他哈姆雷特式的性格:日后几次恳求他出版这份讲义,他总轻蔑地说,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前几年领了出版社主编去到乌镇,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先生的意思,我不违逆。但我确信我这份笔记自有价值:除了讲课内容,木心率尔离题的大量妙语、趣谈,我都忠实记录:百分之百的精确,不敢保证,但只要木心在讲话,我就记,有一回甚至记下了散课后众人跟他在公园散步的谈话。去年岁阑,逾百位年轻读者从各地赶来,永别木心。在乌镇昭明书院的追思会上,大家恳请我公开这份笔录,我当即应承了——当年讲课时,木心常说将来怎样,回国后又怎样,那天瞧着满屋子陌生青年的脸,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此刻不就是先生时时瞩望的将来吗?——陈丹青谈木心《他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木心,木心01木心和家人木心的名字起源于“木铎之心”,是佛语说法;在木心先生讲述《文学回忆录》也称起源于佛教的“木铎之心”(由他的弟子陈丹青书稿整理出版),较为可信。(据童明教授介绍,“木”字亦有“‘十’字架上的那个‘人’”之意)木心于1927年2月14日出生于浙江乌镇,本名孙璞,字仰中。孙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乡下有不少庄园。木心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木心自己说,“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不过,木心早早就开始读书了。那个时候,江南富庶人家的在教育方面已经有很多西化的东西了。1932年,木心六岁就上了小学。钢琴,西方古典音乐,也都已经进了家门。7岁到10岁这几年,木心每天上、下学,都经过茅盾老家。他在文章里写过,他就是在这里借了很多外国名著来看。他后来回忆,“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点书。”可见,那时候他对欧美文学的阅读量已经很大了。另一方面,中国古典的东西,也没有落下。木心常常回忆起那种“民间社会”的气氛,“外婆精通《周易》,祖母为我讲《大乘五蕴论》,这里,那里,总会遇到真心爱读书的人,谈起来,卓有见地,品味纯贞”。另外,还有私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木心10岁。学校没法上了,家里请了先生来教。先生教的是五绝七律四六骈俪,不过他私底下倒写起了白话新体诗,他的第一首诗是这样:时间是铅笔,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时间是橡皮,把字揩去了。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是谁的手?谁的手。这时候写了不少诗,在嘉兴、湖州、杭州、上海的报刊上发表。有一次稿子寄出后,木心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看了这签,木心看出“上帝挖苦我”,便决心不再写诗,而专心画画了。为什么喜欢画画呢?木心说,“童年的我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原因,实在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非名利上的虚弱,乃是道具服装风度上的虚荣。”说白了,是端着画架,挥笔涂墨,看起来潇洒。十七八岁,他跑到杭州画画。住呢,是住在姐夫家里。画画,是为了报考杭州艺专。木心(左一)不过,因为战争,艺专迁往内地了,他也就只好管自画画。抗战胜利后,杭州成立了“美术工作者”协会,他也成为会员,参加了展览,“很兴奋,看到自己的画挂在架子上,男男女女走过,停步,指指点点——初步圆了我童年以来萦心不释的画家梦。”
艺专迟迟不回,上海美专倒是先复校。于是,十八岁的少年独自赴上海考试,开始了上海生涯。021946年,木心进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但随后又转到与他的美术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1947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年轻的木心参加了反内战学生运动,上街发传单,并制作反战宣传画,被开除学籍,并遭到国民党通缉。他不得不逃到台湾,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才返回大陆。1949年,他因病在杭州闭门重读莎士比亚,“觉得从前没有读过似的”,感受良多。从此,又开始写。1950年,从夏到冬,23岁的木心借口养病,跑到莫干山上读书、写作。住是住在家族空下来的房子里,没有电,入夜就点蜡烛,吃的呢,“写写写渴了,冲杯克宁奶粉”。疯狂的写。写得是论文——《哈姆雷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白昼一窗天光、入夜一支烛”。从此一篇篇写下去。没停。某次,夜游灵隐寺,木心又拔了一签:“春花秋月自劳神,成得事来反误身,任凭豪夺与智取,苍天不福有心人。”“这次不是挖苦,是警告了。”但是他不管了,仍然埋头苦写。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写了有二十本,不过这些“手抄精装本”最后全部被没收了。而他的牢狱之灾也开始了。1956年,他因涉嫌“里通外国”被捕关押在上海思南路的第二看守所半年。经审查,无罪释放。但就在这段时间里,母亲去世,他在狱中痛哭不已。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因言获罪,于1971年被关进废弃防空洞半年之久,然后又是劳动改造,所有作品皆被烧毁。看木心自己手写的年谱,1968至1979年中,多数时间都在公安局、劳改队,以及隔离审查中度过。狱中手稿这些年里,他仍然在写。写在香烟纸盒上,写在供他写检查的纸上,60多页,每一面都密密麻麻,共有65万字。他把这些手稿缝进棉衣,托朋友带出监狱。很多年后,这些手稿才回到木心手上。但字迹模糊,已经不好认清了。一晃十二年,终于平反,重获自由。但他的数箱画作、文稿、藏书均在文革中被抄走。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被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中……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子里他是怎么度过的,即使日后成名,他也很少写到这一段故事。他会写小时候,写各路先哲先贤,写上海,但对那一段最黑暗的往事,他用纷纷雪花,轻盈的覆盖了。中年木心木心出狱后,很快得到重用,筹备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主编杂志《美化生活》,担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还做了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然而,他要走了。031982年8月下旬,木心离开中国,去纽约。纽约并无亲故,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他要去,而且决绝。他在临走之前对外甥说,“要脱尽名利心,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后弃之如敝履。我此去美国,就是为的争名夺利,最后两袖清风地归来。“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第二次做回学生,他非常开心。他说,“有一天走过博物馆这一代,夜色朦胧,我对自己讲:我终于出来了。”出来了,不停的感受、画画、写作。一开始写散文,是因为报纸副刊要稿子,只有散文适合,便开始这样写。这样写了一篇,又一篇,渐渐有了文名。1984年,木心到美国两年后,迎来了好运。这一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一口气发表了木心的散文作品、作者小传、著作一览、答客问,成为一个专题,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台湾引起轰动。这一年,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画展,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个展。然后,他继续写。在回答记者采访时,木心说他每天看书两三小时,写作十一二小时。“夜十时寝,晨五时起”,在“灯光与黎明之间写作”。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80年代末,在一群年轻艺术家的要求下,他开始讲“世界文学史”。没有组织机构钱款报酬,一切自愿,自愿讲,自愿听。围坐而学道,是真的古风了。讲完已经是1994年。再后来,陈丹青出版了《文学回忆录》。这本书大热,一本笔记而已,大热,是木心的闪闪灵光,他不是学校里那样讲文学的,文学回忆录,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他曾在访问中说起日后的计划,那还是80年代:“不止一次的周游世界,日日夜夜的写,也要画,最终目的是告别艺术,隐居,就像偿清了债务之后还有余资一样快乐。”2006年,木心的作品终于在大陆出版。这一年,他也回到了故乡乌镇。此后,五年,他果真像隐居一样,生活在这里。直到去世。误解与隔膜对木心的评价褒贬不一,毁誉参半,正如陈丹青说的,木心一度被捧上神坛,一边被人瞧不起。来自读者的恶评说实话,他是那种说漂亮话的人。语言简练,看似格言。从庄子到王尔德。从莎士比亚到萧伯纳。看一个老文青,(这么老了却学习文青装13)我们笑笑。他的聪明在于写些似乎很聪明的,说一半的话,让有闲的人去猜。也许是在我这个年龄段,会更加喜欢冷静的和非旁观的态度。木心给我的感觉是此公摆出看透了的态度,然后冷然冷然地丢下句子。让我们或许会惊羡一下。庄周悲伤的不得了,踉跄去找老聃,老聃说,我的悲伤更甚于汝。诚如这种语气,木心是以一种高于读者,或者说超然于读者的态度在和我辈说话。我想说,如果我是庄周,一条凳撂倒老聃,然后对他说,我看到你现在这死样,一点也不悲伤了。我走了,你躺着吧。木心冷,但不静。诚如佛教中所说的,他不是了意,他或许看透了法,但他去法不存法。厌恶木心,厌恶他的阴冷、卖弄、精致的刻薄、憋着一股劲要整点警句出来的小聪明,厌恶他“老妇不可怜,灯可怜”的无情。那么多警句、金句,有何光耀古今的洞见?以为自己是学过汉语的尼采?就不怕把自己憋坏了?静静地看他装逼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情感、利益驱使之下,陈丹青、书商、书评人、媒体丧心病狂地恶炒木心,一个被严酷的政治打断脊梁骨象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公共话题、文史毫无洞见、语感很差、经常胡言乱语的蹩脚作家,居然被吹到“中国文学标高”的位置。可是在另一方面,社会上一部分人是这样评价他的。“木心先生是一位全方位的艺术家,他的小说很早就碰触西方现代小说常探讨的议题,包括辜负、遗憾、忏悔及追忆,也讨论人如何站在现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严。”—— 骆以军“但是我看到他那张50来岁的照片非常非常怪,怪在什么地方呢,那张50岁的照片,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1978年刚刚从文革中结束苦恼回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会有点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难免神情上会有点沮丧,有点失落,有点恐惧,有点担心,有点惶恐、惶惑,但是木心没有,他整个状态你觉得他的精气神很足一样,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香港作家 梁文道“他像是来自遥远古代的神祇──在某个意义上说,木心的那个世界,那个精致的、熠熠为光的、爱智的、澹泊却又为美为精神性叩问而骚乱的世界,在他展开他那淡泊、旖旎的文字卷轴时,早已崩毁覆灭,「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他像一个孤证,像空谷跫音,像一个「原本该如是美丽的文明」之人质。有时悲哀沉思,有时诚恳发脾气;有时嘿笑如恶童,有时演奏起那绝美故事,销魂忘我;有时险峻刻诮,有时伤怀绵绵。”——台湾 印刻杂志社【新周刊 】陈丹青访谈:请给木心先生起码的尊重《新》:我们和木心有没有共性?比如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愿意谈论艺术,都愿意去爱。陈:“不要把木心说成另外一个物种,好像他活在云端——什么高人啊,超逸啊,博学高贵啊,遗世独立啊——还是我们的话语习惯,大字眼,夸张。对木心冷漠,或把他说成仙人,其实是同一种思维。”你要是听他话家常,谈小市民、乡下人,谈单位里弄堂里的鸡毛蒜皮,谈怎样做菜,穿衣,怎样耍流氓,怎样调情,你会发现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个健康的老头子。”他和我们都用汉语写作。陈村说,用汉语写作的人,应该读读他。结果倒是许多八零后九零后读起来了,未必懂,但愿意读。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说,汉语好像就该是这样的。年轻人不一定讲得出道理,可是好的汉语,对的汉语,自有说服力。木心不和时代玩,但他的文句会和任何时代的任何人玩,只要你愿意。木心很调皮的。他见生人,人家要是不知道他画画写作,他根本不谈文艺的,目光炯炯地沉默着,装得什么都不懂。《新》:我们还没有成为应该是的那个自己,已经成为了另一种自己了。这样说有些沮丧。陈:我感激他,自从我认识木心,沮丧被唤醒了,从此我开始改变。《新》:很多作家对木心似乎不屑一顾。如果他们了解木心,仍然视而不见,那就是另一个概念了。陈:对,不屑一顾。八十年代在纽约,我傻乎乎跟人说木心,后来发现好多人心里看不起他,包括我的朋友,现在还是一样。他们看得起陈逸飞,看得起出名、成功、牛逼的人,有靠山的人——他们看不起自己呀。《新》:对于误解,他是自知的?他还说过:一个人的知名度来自误解。陈:木心是个老作家,可是在发表与传播方面,他是个“雏”。他十三四岁开始写作,将近六十岁才看见自己的书印出来,上市面。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学青年是一样的。他长期不能遭遇合适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机缘,但他私下会把自己的诗和散文集结,亲手做成书的模样,自得其乐。我留着一两个本子,很精致,很朴素,以后给你们看。可是他一发表作品,误解就来了——他以为这样清通明白的作品,大家会懂的,可是当时台湾大部分读者的回馈,失之千里。他很苦恼。我知道这是刚发表作品的人都会有的感觉,就跟他讲,出名一定是被误解的,还早呢!他听了一机灵,若有所思地笑,回去后给我电话,说,这倒是个说法。他从此好像释然了。后来他就把这意思写成一句话:知名度来自误解。你们没见他刚发表作品的兴奋。快六十岁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所有《华侨日报》、《中国时报》的副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然后我陪他去唐人街复印,分送给大家。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他就说,古人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新》:这对应了他另一句话:所有人类的文化都是自恋。陈:对啊。可爱的自恋。我们二十几岁就经历了这种虚荣,他到晚年才尝到一点点。他在书架上排满他的书,自己看看,然后对我说:我的作品太少了!说时满脸惭愧。他喜欢给人签书,谁拿着他的书请他签,他很享受。但他回国后根本不出息签售会。你会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贬自褒,自褒自贬,一路讲下来。他对所有作家,所有事,都是话说出去,又说回来,说回来,又说出去。《新》:这就是我们对木心所有误解的来源,因为隔着。我们是“五四”之后无产阶级的系统,木心跟我们不在一个系统里。陈:对木心的大部分误解,我想是对我们自己不解。当你说他是“局外人”,等于说,你是局内人。当你说他“隔”——是的,太隔了——其实是我们与他隔。你谈任何一个大陆作家,不难,那家伙就在我们当中,就是“我们”,有很多概念可以分享,一到木心那里,没了,我们的词语会失效。所以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讨厌他。《新》:有人会那鲁迅和木心做比。陈:就文章的练达、老成、语感,是的,会想起鲁迅那代。但木心的命运和语境跟鲁迅截然相反。鲁迅跟时代的关系太清晰,一出道就赢得时代,后来他和时代闹别扭,也是那个时代的戏份之一。他死后,时代开始绑架他、狠狠利用他,他成了时代的超级人质。木心没有,一点都没有。六年前他在大陆出书后,才和这个时代有了点传播关系。他会关注读者的回应,但不出面,尽可能置身事外。当时不少媒体、大学邀请他,他完全可以投稿,上电视,做讲演,至少跟大家见见面,但他不。他躲着。《新》:你说木心是实践了尼采那句: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陈:多少英雄好汉、饱学之士,拼命靠拢时代,生怕给时代甩了。你竟敢不理会时代?!你找死啊!木心和尼采这句话的关系,大可谈论。《文学回忆录》不断谈到这个问题: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他的回答很简单:你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但问题是,你必须拿出艺术。艺术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没用,都虚空。木心从来清楚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给时代吞没。《新》: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对木心的认识刚刚开始。包括年轻人在读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大的误解。对照台湾和大陆,两岸的读者还是有分层的。陈:木心与所有这些书写,格格不入,你放不进去。我们的阅读记忆塞满这些东西,包括王小波。有人把木心跟王小波比,真是天晓得!这是木心的冤案。他不属于这个语境,这个语境收不进他。《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台湾也是在误读木心的?陈:1983年,木心先是在纽约的港台报纸发表文章,一发表,台湾读者很喜欢,包括当时的高中生。可是马上有人说,他的散文像梁实秋,像七等生,等等,习惯性地比附。《新》:他在西方也是,他没有归属于某一个语境。所以人们很难对他评价。陈:会有很简单的结论——这结论也很粗糙——就是,他的汉语很美。看起来这是很雅的评价,其实不对。什么叫汉语很美?《新》:那他对他和时代之间的这种错位,他有什么说法么?会不会跟你报怨?陈:当然,从来没有停止过。他得有个人讲,我是那个听者。《新》:六年前,你把木心推介至大陆,六年后,你现在还会替木心惋惜吗?或者,会对那些读不到木心的人惋惜吗?陈:不会。我一点没想过所有人读木心。有小小一群人读,我已经很开心。绝大部分人不要读他,也不读任何东西。我也不替木心惋惜,这医生是他选择的,他承受了这个选择。但我替他痛心。他后半生是个孤儿。他的政治遭遇,二十九岁到将近五十岁,三次被非法囚禁。我也痛心他出国后的遭遇,不是指清贫——他大致生活得蛮好,有尊严——但你去问问五十多岁的中国文艺家,谁愿意,谁敢,孤身一人出去,重新开始?这是他最多产的时期,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是在56岁后重新写作,初次发表。我替他骄傲。但无论如何,他跟他讲课中提到的大部分作家比,有谁经历过这样的一生?他晚年获得自由,但毕竟是流亡。你们没流亡过,更没在晚年独自流亡,可是木心说到出国艰辛,只说那是“散步散远的意思”——这不是潇洒,而是他拒绝诉苦,拒绝伤感主义。每个人出国都不易。但我看人,顶顶在乎才华,何况我遭遇的是木心,何等矜贵的人——有一次我俩又谈起鲁迅,他送我下楼时说:“这帮赤佬哪里是鲁迅对手,鲁迅那是星宿下凡!”——我多希望他能有更好的一生。大半辈子,没人尊敬他,他的所有平衡是靠自尊。你想想吧,我们这群家伙,年纪轻轻出名,中年后生活好起来,被尊敬,被社会当个角色。可是没人知道木心,知道了,还来冷笑热骂——张爱玲晚年孤绝,可他很早知道自己是someone——我告诉你,我很清楚谁在冷笑,谁在热骂。他的文学隔了翻译的鸿沟,这是他在乎的事。再有,他的画,有点像昆德拉讲雅那切克:在他那个时代,他超前了,到了可以公开,又相对过时了,这是悲剧。所以我眼看他死了,说不出的痛心,但我不替他惋惜。木心作品节选《圆满》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将醒》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见,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然而高妙的战略,奇美的灵感,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又何以故?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宏伟、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除此》我原先是从来不知疲倦的,眼看别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别人也都是疲倦了,疲倦极了。我躺着,躺着想,天堂是怎样的呢,在天堂里走一天,脱下来的袜子,纯粹是玫瑰花的香味。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惟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惟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
第三篇:(第1单元) 陈一鸣 我的心爱之物
我的心爱之物
五(4)班
陈一鸣
我房间的小床头柜里,摆着一个精致、漂亮的钢琴小音乐盒。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很喜欢的东西,也许是别人送的,也许是自己通过努力获得的,也许……我也有一件心爱之物,它不是电脑,不是手机,不是赛车……它是一个钢琴形状的八音盒。
我的心爱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是一个手工精致的三角形钢琴形状,钢琴上面有一个跳着芭蕾的小女孩,只要把开关的按钮开起来,小女孩就会欢快地跳起舞来,钢琴上面的琴键就自动动了起来,好神奇啊!当你不想听音乐时,你只要盖上琴盖,同理,再打开琴盖,音乐就响起来了。
说起这个漂亮的音乐盒,它还有一个来历呢!星期六晚上,我和妈妈去电影院准备看最近很火的电影,但是到了影院,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电影下架了。我和妈妈不想那么早回家,其他也没有安排,就逛起了商场。一进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我头昏眼花,忽然,一个白色的东西——小钢琴印入我眼帘。因为我喜欢音乐,它一下就吸引了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我用买电影票的钱买了这个音乐盒。
现在这个音乐盒成了我放松心情的工具。当我生气时,听听它的音乐,我的气就消了;当我学习累了时,听听它的音乐,我就渐渐地放松了……它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法师,将我的坏情绪变成好情绪,真是一个无价之宝呀!
这是一个便携式的音乐盒,不管你是去旅游还是串门,它都能带上。或许有人会感到美中不足,八音盒除了放音乐,其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它放出的音乐不就胜过于任何解压的方式吗?
这就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一个会赶跑坏情绪的钢琴音乐盒。
第四篇:我懂得了母亲的心9.1陈彦香[模版]
我懂得了母亲的心
九一班陈彦香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翻了你的东西又怎样,我还不是怕你学坏,你才15岁,什么都不知道„„”,“够了!你烦不烦!”
屋内,又弥漫着火药味,温暖的灯光,却丝毫没有减轻我的愤怒。“呯”,结局相同,又是以我摔门而去作为尾声。
走在清冷的马路上,冷风无情地钻进衣领,即使裹紧了外衣也无济于事,我的心凉透了,我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无意间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那是十岁时的我,拉着母亲的手,举高采烈地讲记忆中的琐事,母亲微笑着,爱怜地望着我。如果时间可以停在那一刻,也许我与母亲的感情永远不会到这种地步。
秋风瑟瑟,无数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叶片上凝结的露珠,是不是告别树妈妈时不舍的泪水?恍惚间,我似乎听见大树不舍的呼唤,看见大树洒下挥别的泪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连叶子都懂得报答大树的恩情,那我呢?我这样做是不是太陕隘了? 往事,在瞬间浮现出来。深夜,万籁俱寂,母亲却依然在灯光下为我赶缝棉被,她的影子映在窗上,那么高大,似乎可以容纳一切;严冬,她不顾寒冷,顶着雪花为我送来衣物,她冻紫的脸,让一直无所事事的我有了愧疚;雨天,她不顾山路的泥泞,顶着雨伞来接我。途中,她跌倒了多少次,却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见到我时,关心的依然是我淋湿了没有,却没有发现,自己已被淋得浑身湿透,望着她浑身的紫块,泪水不可抑制的涌出来„„可如今,我却因她翻我的东西而大发脾气,当我离去时,母亲的眼中是否会有闪烁的泪花?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望着那温暖的灯光,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去面对母亲。我向门口张望,心想母亲一定在生气吧!可看到的,却是母亲在门口焦急的张望,一声声心痛的呼唤从她嘶哑的喉咙发出,她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岁。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我懂了母亲对我的爱了,那种无私的永不改变的爱。
夜来了,伴着母亲的呼唤,我擦干泪水,向她奔去。我明白母亲的怀抱是我最温暖的归宿和永远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