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的人生哲学(最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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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叔本华的人生哲学

叔本华的人生哲学

目录

一、人生的智慧

1.生命本质 2.人格,或人是什么 3.财富,或人有些什么 4.地位,或他人眼中的位置

① 名誉 ② 骄傲 ③ 官位 ④ 荣誉 ⑤ 名声

5.人的本性

二、劝诫与格言

1.人生基本规则 2.了解自己 3.了解他人

三、爱与生的苦恼

1.生存意志的核心——性欲 2.恋爱的激情 3.爱与恨 4.结婚 5.谈谈禁欲

① 禁欲的礼赞 ② 圣人们 ③ 基督教道德观 ④ 印度人道德观 ⑤ 心灵的境界 ⑥ 痛苦的解脱

6.论女人 7.生命的理念 8.素质与遗传 9.人生的空虚与烦恼 10.求生意志的肯定 11.死亡

四、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1.世界是我的表象 2.理性 3.人类的意志 4.生命因意志而在 5.意志的自由 6.意志之火 7.普通所谓的幸福

一、人生的智慧

1.生命性质

亚里士多德将人生的幸福分成三类,那就是自外界得来的幸福,自心灵得来的幸福和自肉体得来的幸福。这种划分除数目外没有指出什么。据我所观察人的命运中根本不同点,可以分文不同的三类:

一、什么是人:从人格一词的广泛意义来说,人就是人格;其中包括健康与精力、美与才性、道德品性、智慧和教育等等。

二、人有些什么:人有财富和他可能占有的事物。

三、如何面对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也就是大家所知道的他人把你看成什么样子,或更严格一点来说,他人对你的观感如何。这可以从别人对你的意见看出来;别人对你的意见又是从你的荣誉、名声和身份表现出来的。

上面第一类的差异是自然本身赐给人的;正由于是自然本身赐给人的,它们对人生快乐与否影响之大和深刻远超过后两类对人的影响。后面两类只是由人安排的结果。所有具有特权身份或出生在特权世家的人士,即使他是出生在帝王之家,比起那些具有伟大心灵的人士来说,只不过是为王时方为王而已,而具有伟大心灵的人,相对于他的心灵来说,永远是王。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最早的弟子麦阙多鲁斯也说:“从我们内心得来的快乐,远超过自外界得来的快乐。”生命幸福的主要因素,我们存在的整个过程,在乎我们内在的生命性质是什么,这是天经地义和人人都可以体验到的事实。人的内在生命性质是使我们心灵满足的直接源泉,我们整个感性、欲望和思想使我们不满足,直接的源泉也是因为我们内在生命的性质。另一方面来说,环境只不过是对我们产生一种间接的影响而已。这就是为什么外界的事件或环境对两个人的影响各不相同。即使环境完全相同,每一个人的心灵也并不全合乎他周围的环境,各人都活在他自己的心灵世界中。一个人能直接体悟的,也就是自己的观念、感受和意欲;外在世界的影响也不过促使我们体悟自己的观念、感受和意欲。我们所处的世界如何,主要在我们以什么方式来看我们所处的世界。正因为如此,世界相同,各人却大异其趣; 有的觉得枯燥乏味,了无生趣,有的人又觉得生趣盎然,极具意义。听到别人在人生经验历程中颇有兴味的事件,人人也都想经历那种事件,在描述那些事件时,把自己的心灵落在那些事件所具有的浮泛意义中。某些事件对天才来说是一种极具意义的冒险,但对凡夫来说却单调乏味,毫无意义。在歌德和拜伦的诗中,有许多地方是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凡为伟大的。愚痴的读者嫉妒诗人有那么多令人愉快的事物,他们除了嫉妒外,不想想诗人莫大的想象力可把极平凡的经验变得美丽和有情趣。

同样的,对一个乐观的人来说,某种情景只不过是一种令人可笑的冲突,忧郁的人却把它当作悲剧,但在恬淡的人看来又毫无意义。所有这些都必须依赖一种事实,那就是要了解和欣赏任何事件,必须具有主体和客观两种因素;主体和客观关系的密切必然联结在一起,就像水中的氢与氧关系的密切必然联结在一起一样。在一种经验中客观或外界因素一样,但主体和个人对它的欣赏却因人而异,每一个人对相同的客观看法甚为不同。愚痴的人认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微不足道,这就好像在阴霾的天气中看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一样,以为并不值得流连忘返,或者就像在不太好的影画镜中看画,影画镜固然不好,影出来的画未必不好。明白一点说,每一个人都受自己意识的限定,我们并不能直接的超出自己意识的限定而变成另一个人,因此,外界的帮助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同在一个舞台上,有的人是帝王,有的人是臣子,有的人是将军、士兵或仆人和其他等等,他们彼此的不同只不过是外在的不同而已,但各种角色内层核心的实在性却是相同的,大家都是可怜的演员,对自己的命运充满着渴望和焦虑。在人类的生命中就正是这种情况。各人依身份和财富的不同而扮演不同的角色,但这决不意味大家内在生命的快乐与欢愉有什么差异;我们都是集忧患困厄于一身,可怜兮兮的活到死而已——每个人展示生命内容的原因当然不同,但生命形式的基本性质却是一样的。各人的生命强度也因人而异,但生命强度的差异绝不是要符合各人所应扮演的角色,或者要符合地位和财富的有无。因为事物的存在或发生,仅存于我们的意识中,且只是为意识而存在,人的意识素质是人的最重要的事物。在大部分的情况中,意识素质的重要性远超过形成意识内容的外在环境。世界上一切的骄傲和快乐,对蠢子的迟钝心灵来说,当然微不足道。蠢子的迟钝心灵决不能与塞万提斯在悲惨的监牢中写唐•吉诃德时的想象相比。生命的实在客观的一半是在命运中,在不同的情况中采取不同的形式。另一半的主观却属于我们自身,生命自始至终就是这种情况。因此无论外在的环境如何不同,每个人的生命终其一生都是具有相同的性质。生命就像在一个题目上发挥不同的内容而已。任何人决不能超出他的个性。一种动物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总狭小的限定在自然所赋予他的那种不可更改的性质中。我们努力使自己所“宠爱的对象”快乐,必须就着那个对象的性质,限定在它所能感受的范围内。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所能获得的快乐,事先就由我们的个性决定了。人的心性能力更是这种情况,人的心性决定了我们是否能觅取较高生命精神价值享受的能力。心性能力如果不高,又不加以外在努力,别人或者财富是不能把他提升到人的一般快乐和幸福以上的,虽然人也具有一半动物性,但如果心性高的化,是可以提升自己的。心性不高的人幸福和快乐的唯一源泉是他的感官嗜好,充其量过一种舒适的家庭生活,与低级的伴侣在一起俗不可耐的消磨时光。教育对这类凡夫俗子也不能扩大他的精神价值。人的最高、永恒和丰富的快乐实是他的心灵,虽然我们在青年时不了解这一点,事实上却是如此,心灵的快乐主要又在依赖我们心灵的能力。很明显的是,我们的幸福大半依赖我们的本性是什么,我们的个性是什么,所谓命运一般是指我们有些什么,或者我们的名声如何。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当然可以促进我们的命运;但是,如果我们内在的生命富有的话,我们就不会多求我们有些什么了。另一方面是愚人终其一生还是愚人,即使在乐园中被美女包围,他也难于脱离愚人的个性。

通常的经验指出生命中的主体因素之重要性对人生的快乐和幸福来说,远超过客观因素,这从饥者不择食、少年和成年不能相与为伍到天才和圣人生活均可看出来。在一切幸福中,人的健康胜过任何其他幸福,我们真可以说一个身体健康的乞丐要比疾病缠身的国王幸福得多。一种平静欢愉的气质,快快乐乐的享受非常健全的体格,理知清明,生命活泼,洞彻事理,意欲温和,心地善良,这些都不是身份和财富所能促成或代替的。因为人最重要的在于他自己是什么,当我们独处的时候,也还是自己伴随自己,上面这些美好的性质既没有人能给你,也没有人能拿走,这些性质比我们所能占有任何其他事物重要,甚至比别人看我们如何来得重要。一个具有理智的人在完全孤独的时候沉浸于自己的思想与遐思中,其乐也无穷。然而世俗的快乐,剧场、游览、娱乐并不能使愚人免掉烦恼。一个良好、温和优雅性格的人,就是在贫乏的环境中也能怡然自得,而一个贪婪、充满嫉妒和怨恨的人,即使他是世界上最富有分人,他的生命也是悲惨的。具有常乐的特殊个性人士,他拥有高度的理知,别人所追求的那些快乐,对他来说是多余的,甚至是一种负担和困扰。当苏格拉底看到许多奢侈品在贩卖的时候,他不禁说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是我不需要的啊!”

因此,我们生命快乐的最重要和最基本的因素是我们的人格,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人格是在任何环境中活动的一个不变因素。人格不像在此文中另两类所描述的幸福一样,并不是命运可以支配的,也不是人为可以扭曲的。正因为这样,人格比之另两类所描述的幸福相比,就更具有绝对价值性。这样一来,从外在把握人就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要困难的多。在此,时间又进入到我们的生命中而发挥其无限的作用,我们受时间的影响,肉体和精神的种种便利将消失,惟有道德的品性才不受时间的影响。就时间所造成的毁灭性结果看,在此中另两类所指的幸福,因不受时间的直接左右,在事实上就似乎优于第一类。由这两类所得的幸福尚有其他的益处,那就是由于它们极具客观和外在的性质,要得到它们是不难的,至少每个人都可能占有它们。但是,所谓主体性就不是随时可以得到的,主体性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神妙的权利,主体性是不变的,是不可让与得,这对人生的命运来说是注定不变的。一个人的命运自生开始是如何的不能改变,如何的只能在已注定的生命活动线上开展自己,我们的生命如何像行星一样,在什么样的位置就在什么样的位置。请看古代的女巫和先知们如何断言人不能逃脱自己生命的道路,也不能藉时间的任何力量改变自己生命的道路。

在我们生命力量所惟一能成就的事物,只不过是尽力的发挥我们可能具有的个人品质,且只有依我们的意志的作用来跟随这些追求,寻求一种完满性,承认可以使我们完满的事物,和避免那些使我们不完满的事物。这样一来,我们便选择那些最适合我们发展的职位、职业以及生活方式。

我们可以想象一位具有极大体力的人士,他由于环境被迫干一种固定的职业,从事某种手工的精细工作,或者研究某种需要其他能力的心灵工作,恰好他又没有这种能力。处在这种环境下的人是一生都不会感到快乐的。更为不幸的一种人是他具有非常高的理知能力,却未得到高的发挥和被人雇用,而干一种体力不能胜任的劳动。我们是应该注意这种情形的,特别是青年时,应避免站在能力所不能胜任的悬崖上,或施出多余的能力。

因为在人格项目下所描述的幸福,大大的超过其他项目所描述的,维护健康和培育心灵,就比只知聚集财富要聪明的多,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可疏忽生活获得必需的供给。就健康一词的严格意义来说,只是脑满肠肥,是对我们的快乐没有什么帮助的。许多富人常感不快乐,只因他们缺少真正的精神文化或知识,结果就没有理知活动的客观兴趣。因为人除了某些实在的和自然性的必需满足外,一切财富的占用,对幸福一词的适当意义来说,影响是较小的。事实上有时财富反而妨碍幸福,因为保存财富常令人带来许多不可避免的悬念。然而人乐于自己富有是远超乎获得文化的兴趣,虽然人的文化对幸福的影响远超过财富对幸福的影响,人还是不断的追求财富。我们看到许多人像蚂蚁一样,整天劳劳碌碌,忙着不停以聚集财产,除了只知搞钱外,其他便一无所知。这种人的心灵空白一片,结果是对任何其他事物的影响便麻木不仁。他们对理智的高度幸福无能为力,就只有沉迷在声色犬马中,任意挥霍,求得片刻的感官享受。如果幸运的话,他奋斗的结果,得到了巨大的财富,死后留给继承人,或乱花一通。像这种人的人生,看来虽然煞有其事和颇具重要感,实际上就和许多其他许多蠢子一样,愚昧的度其一生而已。

因此,人自身所具有的是什么,主要的因素是存在于他的幸福中。因为这是一种规则,大部分人尽一切力量与贫穷奋斗,那是很难获得幸福的。这种人的心灵是空虚的,想象是迟钝的,精神是贫乏的,物以类聚,他就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纵情纵欲。富有家庭的年少子弟继承了大量的财产后,就尽情挥霍,究其原因,无非是心灵空虚,对自己的生存感到厌倦。他来到这个世界外表是富有的,内在却是贫穷的,他惟一无望的努力便是用自己外在的财富来弥补内在的贫穷,企图从外界来获得一切事物,就像一个老人一样,努力的要使自己成为大卫王。结果是,一个内在贫穷的人到头来外在也变得贫穷。

前面所说的构成幸福的另两类因素的重要性是勿需我再强调的。今天的广告就一再宣称具有这两类因素的价值。至于第三类与第二类比较起来,因为只是存在于别人的意见中,在性质上就较不重要了。然而每个人仍在追求名誉。另一方面,官位只有让服务政府的人去追求,而名声却是由少数人所追求的。在任何情况中,名誉被视为一种无价的财宝,而名声是一个人所能获得最宝贵的事物。只有愚蠢的人才取爵位而舍财富。这二类和第三类是一种相互关联的因果关系。使别人喜欢自己,不论出于什么方式,其目的还是在想得到我们所需要的。

2.人格,或人是什么

在前一章中我们已指出,一般来说,人是什么比他有些什么和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更影响他的幸福。因为个性随时随地伴随着人并且影响他所有的经验,所以人格——也就是人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是我们应首先考虑的问题。能自各种享乐里得到多少快乐是因人而异的。当我们用英文里的句子——to enjoy oneself(好好享受自己)时,这话实在是太明白不过了,因为我们不说:“他享受巴黎”。却说:“他在巴黎享受‘自己’”。一个性格不好的人把所有的德快乐都看成不快乐,好比美酒到充满胆汁的口中也回变苦一样。因此生命的幸福和困厄,不在于降临的事情本身是苦是乐,而要视我们如何面对这些事情,我们感受性的强度如何。人是什么,人是什么,他本身所具有的一些特质是什么,用一个词来说,就是人格。人格所具备的一切特质是人的幸福与快乐最根本和直接的影响因素。其他因素都是间接的,媒介性的,所以它们的影响力也可以消除、破灭,但人格因素的影响却是不可消除的。这就说明为什么人的根深蒂固嫉妒心性难以消除,不但如此,人常小心翼翼的掩饰自己的嫉妒心性。

在所有我们所做和所受的经历当中,我们的意识素质总占着一个经久不变的地位;一切其他的其他的影响都依赖机遇,机遇都是过往云烟,稍纵即逝,且变动不已;惟独个性在我们生命的每一刻里不停的工作。所以亚里士多德说:“持久不变的并不是财富而是人的品格。”我们对完全来自外界的厄运还可以容忍,但由自己的个性导致的苦难却无法承受;只因运道可能改变,个性却难以改变。人自身的福祉,如高贵的天性,精明的头脑,乐观的气质,爽朗的精神,健康完善的体魄,简言之,是幸福的第一要素;所以我们应尽心尽力去促进和保存这类使人生幸福的特质,莫孜孜于外界的功名和利禄。

在这些内在的品格里,最能给人到来直接快乐的莫过于“愉悦健全的精神”,因为美好的品格自身便是一种幸福。愉快而喜悦的人是幸福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只因其个人的本性就是愉快而喜悦的。这种美好的品格可以弥补因其他一切幸福的丧失所生的缺憾。例如若有一人年轻、英俊、富有而受人尊敬,你想知道他是否幸福只须问他是不是欢愉?假若他是欢愉的,则年轻、年老、背直、背弯,有钱无钱,对他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是幸福的。早年我曾在一本古书中发现了下面两句话:“如果你常常笑,你就是幸福的;如果你常常哭,你就不幸福”;这是很简单的几个字,而且几近于老生常谈,也就因为它简单使我一直无法忘记。因此当愉快的敲你的心扉时,你就该大大的开放你的心,让愉快与你同在。因为他的到来总是好的。但人们却常常踌躇着不愿自己太快活,惟恐乐极生悲,带来灾祸。事实上,“愉快”的本身便是直接的收获——它不是银行里的支票,却是换取幸福的现金;因为它可以使我们立刻获得快乐,是我们人类所能得到的最大幸事,因为就我们的存在对当前来说,我们只不过是介于生与死两个永恒之间极短暂的一瞬而已。我们追求幸福的最高目标就是如何保障和促进这种愉快的心情。

能够促进愉快心情的不是财富,而是健康。我们不是常在下层阶级——劳动阶级,特别是工作在野外的人们脸上找到愉快满足的表情吗?而那些富有的上层阶级人士不常是忧容满面。满怀苦恼和忧愁吗?所以我们当尽力维护健康,惟有健康方能绽放愉悦的花朵。至于如何维护健康实在也无需我来指明——避免任何种类的过度放纵自己和激烈不愉快的情绪,也不要太压抑自己,经常做户外运动,冷水浴以及遵守卫生守则。没有适度的日常运动,便不可能永远的健康,生命过程便是依赖体内各种器官的不停操作,操作的结果不仅影响到有关身体各部门也影响了全身。亚里士多德说:“生命在于运动。”运动也的确是生命的本质。有机体的所有部门都一刻不停的迅速运作着。比如说,心脏在一收一张间有力而不息地跳动着;每跳二十八次他便把所有的血液由动脉运到静脉再分布到身体各处的微细血管中,肺像个蒸汽引擎无休止的收缩、膨胀;内脏也总在蠕动工作着;各种腺体不断的吸收养分再分泌激素;甚至于脑也随着脉搏的跳动和我们的呼吸而运动着。世上有无数的人注定要从事坐办公室的工作,他们无法经常运动,体内的骚动和体外的静止无法调和,必然产生显著的对比。本来体内的运动也需要适度的体外运动来平衡,否则就会产生情绪的困扰。大树要繁荣茂盛也须风来吹动。人的体外运动与体内运动平衡就用不着说了。

幸福基于人的精神,精神的好坏又与健康息息相关,这只要我们对同样的外界环境和事件,在健康强壮时和缠绵病榻时的看法及感受如何不同,既可看出来。使我们幸福或不幸福的,并非客观事件,而是那些事件给予我们的影响,和我们对它的看法。就像伊辟泰特斯所说的:“人们不受事物的影响,却受他们对事物的想法的影响”。一般说来,人的幸福十之八九有赖健康的身心。有了健康每件事都是令人快乐的;失掉健康就失掉了快乐;即使其人具有如此伟大的心灵,快活乐观的气质,也会因健康的丧失而黯然失色,甚至变质。所以当两人见面时,我们首先便问候对方的健康情形,相互祝祷福体泰康,原来健康是成就人类幸福最重要的成分。只有最愚昧的人才会为了其他的幸福牺牲健康,不管其他的幸福是功、名、利、禄、学识,还是过往云烟似的感官享受,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比健康,还来得重要。

愉快的精神是获得幸福的要素,健康有助于精神愉悦,但要精神愉快仅是身体健康还不够;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可能终日愁眉苦脸,悒郁不堪。忧郁根源于更为内在的体质上,此种体质是无法改变的,他系于一个人的敏感性和他的体力、生命力的一般关系中。不正常的敏感性会导致精神的不平衡,例如忧郁的人总是比较敏感的,过度忧郁的患者都会爆发周期性的无法快活。天才通常是精神力即敏感性很充沛的人;亚里士多德就观察到此特点,他说:“所有在哲学、政治、诗或艺术上有杰出成就的人士都具备忧郁的气质。”无疑的,西塞罗也有这种想法。

柏拉图也把人分成两类,那就是性格随和的人,以及脾气蹩扭得人。他指出对于快乐和痛苦的印象,不同的人有不同强度的受容性,所以同样的事情可以令某人痛苦绝望,另一人却一笑置之。大概对不快乐的印象受容性愈强的人对快乐的印象的受容性愈弱,反之亦然。每件事情的结果不是好就是坏。一种人总担忧和烦恼着事情可能转坏,即使结果是好的他们也快活不起来。另一种人,却不担心结果,如果结果是好的,他们便很快乐。这就好比两个人,一个人在十次事业里成功了九次,还是不快乐,始终懊恼那失败的一次;另一个人只成功了一次,却在这次的成功力得到安慰和快乐。世上有利事也就有其弊,有弊的事亦必有其利,阴悒而充满忧郁个性的人所遭遇和必须克服的困厄苦难多半是想象的,而欢乐又漫不经心的人所遭受的困苦都是实在的;因此凡事往坏处想的人不容易受失望的打击,反之,凡事只见光明一面的人却又常常不能如愿。

内心本有忧郁倾向的人若又得精神病或消化器官不良症,那么因为长期的身体的不舒适,忧郁便转成对生命的厌倦。一些小小的不如意事便令自己自杀,更糟的是,即使没有特殊的原因也会自杀。这种人因长久的不幸福而想自杀,会变得冷静而坚定的执行他的决定。如果我们观察这样一个受苦者,因厌倦生命到极点时,便可发现他确实没有一丝战栗,挣扎和畏缩,只焦急的等待着他人不注意时,便立刻自杀,自杀几乎成了最自然和最受欢迎的解脱工具。世上即使最健康和愉快的人也可能自杀,只要他对外在的困难和不可避免的厄运的恐惧超过了他对死亡的恐惧,就自然会走上自杀的路。对快活的人而言,惟有高度的苦难才会导致他的自杀。对原本悒郁的人来说,只要微微的苦难就会使他自杀的。二者差别就在受苦的程度。愈是忧郁的人所需之程度愈低,最后甚至低到零度。但一个健康又愉快的人,非高度的受苦不足以使他结束自己。因内在病态悒郁情绪的加强可以导致自杀,因外在绝大的苦难也会事人结束自己,在这纯粹的内在到纯粹外在的肇因极端之间,当然还有不同的程度。美也是健康的事务之一,虽然美只是个人的一种优点,与幸福不构成直接的关系,但却间接给予他人一种幸福的印象。所以即使对男人来说,美也有它的重要性。美可说是一封打开了的介绍信,它使每个见到这封信的人都对持这封信的人由生欢喜心。荷马说得好:“美是神的赐予,不可轻言的抛掷。”

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就知道,人类幸福有两种敌人,痛苦和厌倦。进一步说,即使我们幸运的远离了痛苦,我们便靠近厌倦;若远离了厌倦,我们便又会靠近痛苦。生命呈现着两种状态,那就是外在或客观,内在或主观,痛苦和厌倦在二状态里都是对立的,所以生命本身可说是剧烈地在痛苦和厌倦两端中摆动。贫穷和困乏到来痛苦,太得意时,人又生厌。所以,当下阶层无休止地与困乏也就是痛苦挣扎时,上流社会却和“厌倦”大持久战。在内在或主观的状态中,对立的起因,是由于人的受容性与心理能力成正比,而个人对痛苦的受容性,又与厌倦的受容性成反比。现解释如下:根据迟钝性的定义,所谓迟钝是指神经不受刺激,气质不觉痛苦或焦虑,无论后者多么巨大,知识的迟钝是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惟有经常兴致勃勃的注意观察外界的细微事物,方能除去许多人在脸上所流露的空虚。心灵的空虚是厌倦的根源,这就好比兴奋过后的喘息,人们需要寻找某些事物,来填补空下来的心灵。而所寻求的事物又大多类似,试看人们依赖的消遣方式,他们的社交娱乐和谈话的内容,不都是千篇一律吗?再看有多少人在阶前闲聊,在窗前凝望屋外。由于内在的空洞,人们寻求社交、娱乐和各种享受,因此就产生奢侈浪费和灾祸。人要避免灾祸的最好办法,莫如增加自己的心灵财富,人的心灵财富愈多,厌倦所占的地位就愈小。那永不竭尽的思考活动在错综复杂的自我和包罗万象的自然里,寻找材料新的,从事新的组合,我们如此不断鼓舞心灵,除了休闲时刻以外,就再不会让厌倦趁虚而入。

但是,自另方面来看,高度的才智根植于高度的受容性,强大的意志力和强烈的感情上。这三者的结合体,易动感情,对各种肉体和精神痛苦的敏感性增高,不耐阻碍,厌恶挫折——这些性质又因高度想象力的作用,更为增强,使整个思潮(其中包括不愉快的思潮),都好似真实存在一样。以上所言的人性特质,适用于任何一种人——自最笨的人到空前的大天才都是如此。所以,无论在主观或客观两方面,一个人接近了痛苦便远离厌倦,反之亦然。人的天赋气质决定他受苦的种类,客观环境也受主观倾向的影响,人所采用的手段总是对付他所一手的苦难,因此客观事件有些对他有特殊意义,有些就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这是由天赋气质来决定的。聪明的人首要努力争取的无过于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求得安静和闲暇,以过平静和节俭的生活,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所以,智者在他和同胞相处极短的时间后,就会隐退;若他有极高的智慧,他更会选择独居。一个人内在所具有的愈多,求之于他人的愈少——他人能给自己的也愈少。所以人,智慧益高,益不合群。

然而那些经常受苦的人,一旦脱离了困乏的苦痛,便立即不顾一切地求得娱乐消遣和社交,惟恐与自己独处,与任何人一拍即合。只因孤独时,人须委身于自己,他内在的财富的多寡便显著出来;愚蠢的人,在此虽然身着华衣,也会为了他有卑下的性格呻吟,这原是他无法脱弃的包袱,然而才华横溢之士,虽身处荒原,亦不会感到寂寞。色勒卡说:“愚蠢是生命的包袱,”这话实是至理名言。他还说:愚人的生活比地狱还糟。人的合群性大概和他知识的贫乏,以及俗气成正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人只有独居和附俗两种选择。据说黑人是顶爱群居的,在智力的比例尺上,他们也居于最底层。有次我曾在一张法国报纸上看到,北美的黑人,不论自由人还是奴隶,都喜欢一大堆人挤在小屋里,因为他们彼此不能忍受,拥挤使他们看不到对方的鼻子。

脑——可以视作有机体的寄生物,它就像一个住在人体内接受养老金的人,而闲暇——个人的意识及其个性自由活动的时刻,却是体内其余部分的产品,是它们辛苦、劳累的成果。然而大部分人在闲暇时刻里,得到些什么呢?除了感官享受和浪费外,便只是厌倦和无聊了。这样度过的闲暇真是毫无价值。亚里士多德说:无知人的闲暇时多么可悲啊!而如何享受闲暇实是现代人的最大问题。平常人仅思如何去“消磨”时光,有才华的人却“利用”时光。世上才智有限的人易生厌倦,因为他们的才智不是独立,仅用来做施行意志力的工具,以满足自己的动机;他们若没有特殊动机,则意志无所求,才智便也休息了,因为才智与意志都须外物来发动。如此,闲暇的结果会造成各种能力可怕的停滞,那就是厌倦。为了消除这种可悲的感觉,人们求助于仅可取悦一时的琐事,图自各种无聊的琐事中得到刺激,好发动起自己的意志,又因意志尚需才智的帮追才能达到目的,所以借此得以唤醒停滞的才智。但这些人造的动机与真正的、自然地动机比起来,就好像假钱和真钱一样,假钱只能在牌戏中玩玩,是派不上真用场的。所以这种人一旦无事可做,宁可玩手指,敲桌子,抽雪茄,也懒得动脑筋,因为他们原无脑筋可动。所以,当今世上,社交界里最主要的职务是玩牌,我认为玩牌不仅没有价值,而且是思想破产的象征。因在玩牌时,人们不事思考,只想去赢别人的钱。这是何等愚蠢的人啊!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录下支持玩牌者的意见。他们认为玩牌可作为进入社会和商界的准备工作,因为人可以在玩牌里学到:如何灵活的运用一些偶然形成又不可改变的情况(如,手中分到的牌)并且得到最好的效果;如何假装,在情况恶劣时摆出一副笑脸,这些是人在社会里必备的手腕。但是,我认为,就因牌戏是教人如何运用伎俩,阴谋去赢取他人的东西,所以他是败坏道德的。这种由牌桌上学来得习惯,一旦生了根,便会推进到现实生活中,将日常事件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都视同牌戏,只要在法律之内,人人都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例子在商业界中,真是比比皆是。闲暇时存在必然和果实和花朵,它使人面对自己,所以内心拥有真实财富的人,才真正知道欢度闲暇。然而,大多数人的闲暇又是什么呢?一般人把闲暇总当作一无是处似的,他们对闲暇显得非常厌倦,当成沉重的负担一样。这时他的个性,成为自己最大的负担。

进一步来说,所需很少,输入愈少的国土是富足的;所以拥有足够内在财富的人,他向外界的寻求就很少,甚至一无所求,这种人是何等的幸福啊!输入的代价是昂贵的,它显示了该国家尚不能独立自主,它可能引起危险,肇生麻烦,总之,它是比不上本国自产的。这样说来,任何人都不应向他人、或外界所求太多。我们要知道每人能为他人所做的事情,本来有限,到头来,任何人都是孤立的,要紧的是,知道那孤立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这个道理便是歌德在《诗与真理》一书的第三章所表明的,那便是说,在任何事情当中,人最后必须,也仅能求助的还是自己。葛史密斯在《旅游者》不也曾说过: “行行复行行,能觅原为己”

人所能作为和成就的最高极限,不会超过自己。人愈能做到这一点,愈能发现自己原是一切快乐的源泉,就愈能使自己幸福。这便是亚里士多德所揭示的伟大真理:“幸福就是自足”。所有其他幸福的来源,本质上都是不确定和不稳定的,它们都是如过往云烟,随机缘而定;也都是经常无法把握,所以在极得意的情况下,也可能轻易消失,这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事情。当年迈老大,这些幸福之源也就必然耗竭:到这时候所谓爱情、才智、旅行欲,爱马狂,甚至社交能力都会舍弃我们了;那可怕的死亡更夺走我们的朋友和亲戚。当这样的时刻,自己是惟一纯正和持久幸福的源泉。在充满悲惨与痛苦的世界中,我们究竟能求得什么呢?每个人到头来除了自己外原来都是一无所得啊!;一旦想逃避悲惨和痛苦,又难免落入到“厌倦”的魔掌中。况且在这世界里,又常是恶人得势,愚声震天。各人的命运是残酷的,而整个的人类也原是可怜悯的。世界既然如此,也惟有内在丰富的人才是幸福的,这就好比圣诞节时,我们是在一间明亮、温暖、充满笑声的屋子里一样;缺乏内在生命的人,其悲惨就好比在暮冬深夜的冰雪中。所以,世上命运好的人,无疑地,是指那些具备天赋才情,有丰富个性的人,这种人的生活,虽然不一定是光辉灿烂的生活,但是最幸福的生活。年轻的瑞典皇后克里斯蒂娜才十九岁,除了听别人的谈论外,她对笛卡儿的了解仅限于一篇短文,因为那时后者已在荷兰独自隐居了二十年。她说:“笛卡儿先生是最幸福的人,我认为他的隐居生涯很令人羡慕。”当然,也需要有利的环境,才能使笛卡儿得偿所愿,成为自己生命和幸福的主宰;就像在《圣职》一书中,我们读到的智慧只有对具有丰厚遗产的人才是好的,对活在光明里的人才是有利的,为自然和命运赋予智慧的人,必急于小心的打开自己内在幸福的源泉,这样他就需要充分的独立自主和闲暇。人要获得独立自主和闲暇,必须自愿节制欲望,随时养神养性。更须不受世俗喜好和外在世界的束缚,这样的人就不致为了功名利禄,或为了博取同胞的喜爱和欢呼,而牺牲了自己来屈就世俗低下的欲望和趣味;有智慧的人是绝不会如此做的,而必然会听从何瑞思的训示。何瑞思在给马赛纳思的书信中说:“世上最大的傻子,是为了外在而牺牲内在,以及为了光彩、地位、壮观、头衔和荣誉而付出全部或大部分闲暇和自己的独立。歌德不幸如此做了,我却侥幸的没有这样。”

我在此所要坚持的真理,在于人类的幸福主要根植于内在,这是与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一书中的某些精确观察相互印证的,亚氏以为,幸福预设了某种活动及某些能力的运用,没有这些,幸福就不能存在。斯多巴斯在注解逍遥学派的哲学时,对亚里士多德以为人类幸福在于能自由发挥各种天赋才能的极限主张,作了如下解释:“能够有力而成功的从事所有你的工作,才是幸福。”所谓有力,便是“精通”任何事情。人类生而具有与四周之困难搏斗的力量,一旦困难消失,搏斗也就终止,这些力量便无处使用,力量反而变成生命的一种负担;这时,为了免受厌倦的痛苦,人还需发动自己的力量,同时运用自己的力量。有钱的上层阶级人士是“厌倦”的最大被害者。古代的卢克利特斯,曾在诗里描述陷于“厌倦”的富人的可怜景象,他诗中所描写的仍可见于今日每个大都市中——那里富人很少呆在自己的家里,因为那儿令他厌烦,但他在外面也不好受,所以仍不得不回到家里;或者会急如星火的想奔赴郊外,好似他在那儿的别墅着火了一般;一旦到了郊外,他却又立刻厌烦起来,不是匆匆入睡,好使自己忘怀一切,便是再忙着起程回到都市中。

像这种人在年青时代,多是体力和生命力过剩,肉体和心灵不能对称,无法长久保持体力和生命力;到了晚年,他们不是没有丝毫心灵力,便是缺乏培植心灵力的工具,致使自己陷入悲惨凄凉的境况中。意志,是惟一不会耗竭的力量,也是人人具备的力量;为了保持高度活力的意志,他们便从事各种高赌注的危险游戏,无疑的这是一种堕落。一般来说,人若发觉自己无事可做,必然会替那剩余的精力,寻找一种适当的娱乐,诸如保龄球、下棋、打猎、绘画、赛马、音乐、牌戏、诗词、刻印、哲学或其他嗜好,对于每种的娱乐他都不甚精通,止于喜欢而已。我们可以将此种嗜好,规则的分为三类,分别代表三种基本规则,也就是合成人类生理组织的三种要素;不管它指向的目的,我们可以考究这些力量的本身,如何发现三种幸福的源泉,每人依其剩余精力的种类选择一种,好使自己快乐。

第一类是满足“生命力”而得的快乐,代表生命力的有食、饮、消化、休息和睡眠;在世界的某部分,这种基本快乐是典型的,几乎人人都要得到这种快乐。第二种是满足“体力”而得到的 快乐,此种快乐可以自散步、奔跑、角力、舞蹈、击剑、骑马以及类似的田径和运动中得到,有时,甚至可以在军旅生涯和战争里消耗过剩的体力。第三种是满足“怡情”而得到的快乐,诸如在观察、思考、感受、诗与文化的体会、音乐、学习、阅读、沉思、发明以及自哲学等中所得的快乐。关于这几种快乐的价值、相对效用以及持续性的久暂,可说仍有许多,我们只到这里为止,其他留待读者去思索。然而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那便是我们所运用的力量愈是高贵,所获得的快乐也就愈大;因为快乐的获得,涉及自身力量的使用,而一连串快乐顺利的一再显现是构成人类幸福的主要因素,愈是高贵的力量所带来得快乐,其再现性就愈高。所以或得得幸福也就稳定。就这一点来说,满足“怡情”而得到的快乐的地位,无疑的较其他两种基本快乐要高。前两种快乐同时为兽类所具有,甚至兽类具备更多此种快乐;惟有充足的“怡情”方面的快乐是人类所独具的,这也是人与禽兽不同的地方。我们的精神力是怡情呈现出来的诸种状态,因之充足的怡情,使我们可以获致某种与精神有关的快乐,所谓“睿智的快乐”是也,怡情愈占优势,此类快乐也就愈大。

第二篇:浅析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

浅析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

内容摘要:悲观主义是叔本华哲学的首要特征。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产生,既受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影响,也是他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他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盛行的功利主义的认识和感悟的结果。本文试图通过对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形成原因及其哲学渊源的分析,以揭示其理论实质及其所蕴含的意义。关键词: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

十九世纪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叔本华是西方近代哲学史上第一个大唯意志论者,他以其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为近代西方主要哲学流派——唯意志论奠定了基础。叔本华是一个反理性主义的思想家,也是一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唯我主义的唯心论、唯意志论的哲学构架、反理性主义的哲学立场和悲观主义的人生观构成其哲学思想的全部。唯我主义的唯心论是叔本华哲学体系的第一块基石和出发点。他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一个生活着的人与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从这一个命题出发,指出世上的一切,都具有以主体为条件,并为着主体而存在的性质。同时,他又指出单独构成世界另外一个方面的东西,那才是真正内在的、本质的。叔本华指出,这就是意志,所以叔本华的第二命题,也就是他的哲学的核心,就是“世界是我的意志”。叔本华在完成他的唯意志论哲学体系的基本构造的同时,提出了他的反理性主义的哲学立场。叔本华从形而上学的理论层面上,体现了唯意志主义;从人生伦理学的理论层面上则表现为人生悲观主义,勾画了一幅痛苦人生的画面。

一、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形成原因:

一种学说或思想的产生、认同或传播是由社会存在决定的。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是其唯意志论和反理性主义的必然结果,这与他当时所处的历史时代和他在事业、学术以及个人经历、家庭生活状况是密不可分的。叔本华这种悲观主义的出现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有其深厚的社会历史根源和家庭因素的。

(一)社会历史根源

叔本华生活于18世纪下半叶至 19世纪上半叶,著名的法国启蒙运动及其直接后果——资产阶级革命就发生在此期间。这两次革命无论是在政治、经济方面,还是在思想文化领域,都带给了人们巨大的震撼。而当时的德国则还处在封建的普鲁士王朝统治之下,政治、经济、文化等发展状况还远远落后于英法等国,资产阶级对封建势力的信赖性还很强,因此表现得极为软弱。叔本华生活在革命高潮衰落时期,当时各种社会矛盾正处于尖锐对立,欧洲神圣同盟的建立和封建反动势力的复辟使得资产阶级的政治雄心第一次受到严重打击。特别是19世纪,工人运动蓬勃兴起,这给原本就比较软弱的德国资产阶级更大打击。再加上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及其迅速发展,这所有一切使得当时资本主义不仅在政治、经济领域,而且在意识形态领域,均面临严重挑战。于是,叔本华看不到社会发展的出路,只看到整个社会充满着矛盾,充满着痛苦,并将之归因于“原罪”。他有着彻底的社会批判精神,他鲜明地表达出对启蒙理性的怀疑、动摇和否定,不遗余力地宣告人生的痛苦,对充分展示人生痛苦的悲剧推崇备至,充满消极、悲观的情绪,终至提出否定生命意志,完全归于寂灭,归于

[1] 无,即极端的虚无主义。促使叔本华从意志推导出痛苦、悲观结论的原因还在于他对社会独特的认识和感受。即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发展,与此相适应的功利主义价值观逐渐盛行起来,这种价值观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从自我出发,以自我为中心,个人利益至上。人们为了追逐个人自身利益,不择手段,相互间进行激烈的竞争和生死搏斗。“因而,以利己主义为前提的个体之间的殊死搏斗,同样必然会表现为最可怕的形态。每个人不仅想从别人那里取己之物,而且为了增加自己一方的幸福,会不惜毁灭别人的整个生命和代价。”人们的一生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激烈斗争的环境中度过的。“个体的生活,也正是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为无穷无尽的搏杀;这种搏杀,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同欲念和无聊的斗争,而且还是同他人之间的拼杀,它四面受敌,殊死搏斗,最后手握利剑而血洒疆场。”叔本华极其敏锐超前地领悟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一切从自我出发,以自我为中心,追逐个人利益,导致激烈竞争的残酷、消极方面,从而深刻地挖掘了人生悲剧性的一面。这种消极、悲观的认识和感受同他从自我出发,从自我的意

[2]志出发相结合,就必然得出人生悲观主义的结论。

(二)个人性格及家庭因素

叔本华之所以会得出生存意志痛苦的悲观主义结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就是他对自己一生缺乏爱与被爱的不幸经历的深刻体验。

叔本华出生于一个世代经商的家庭, 父亲是富有而能干的银行家, 母亲是名噪一时的浪漫主义小说家。他敬重父亲的性格和对自己各方面的教育, 不幸的是, 在1805年, 也就是叔本华17岁那年, 父亲在他们家货仓旁的运河中溺水而死, 离他而去, 这给正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叔本华以沉重打击和巨大痛苦, 这使他对痛苦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叔本华与其母一直不合, 一度断绝来往, 这主要是因为性格上的巨大差异。这使他一生很难体验到爱和被爱的幸福感受。因而,也就很难会得出人生幸福快乐的乐观结论。同时,家庭的悲剧,又给他的心灵蒙上了悲哀、苦痛的阴影,在这种社会环境和家庭氛围中,形成他的悲观主义很自然的。

布赖恩·麦琪为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而谴责她。他说“无疑,叔本华对于世界的绝望,尤其是他对于存在的可怕的一面如此地深信不疑,某种程度上是植根于他与母亲关系神经质的表[3]现”或许麦琪是正确的,但是我认为应该不排除遗传的因素,因为他的父亲就易于沮丧和不快。他也从小就比较孤僻、傲慢, 狂妄自大,很难与人相处,这使他一生很难体验到爱和被爱的幸福感受,因而,他不免会得出诸如“所谓人生就是任凭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抛掷”;[4]“人生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摆动着”的悲观主义论调。

叔本华对自己充满自信,抱有很大的希望,但现实一次次地击碎了他的梦想,在柏林大学任讲师期间,他偏偏选择与同时代的国家哲学代表黑格尔授课时间相同的时间开课,以示向黑格尔的权威地位挑战。但他根本无法动摇黑格尔如日中天的地位,据说只有三个学生选他的课。这样悲惨的结局使他无法接受,带着悲愤和痛苦离开了柏林大学,从此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开始著书立说,尽管他对自己的学说和思想极为自信,但他的著作遭到了出版社的冷遇,即使后来出版后,很多年也一直遭到读者的冷落。这一段时间大概是叔本华平生最不得志之时,一系列的不幸遭遇使叔本华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因而,他对痛苦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和体验。叔本华在总结人的一生时认为“如果我们对人生作整体的考察,如果我们只强调它的最基本的方面,那它实际总是一场悲剧,只有在细节上才有喜剧的意味”;还有,他认为,如果一个人的认识愈明晰,智慧愈增,他的痛苦也愈多,身为天才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恼。“智慧愈增, 痛苦也愈多”,这也是他对自己命运的深刻体验。

二、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哲学渊源

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思想,究其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柏拉图的“理念”、康德哲学和印度佛教。

1、柏拉图的理论给养。罗素说过:“他(叔本华)承认他的哲学有三个来源,即康德,[5]柏拉图和优婆尼沙昙(奥义书)。” 而“理念”学说显然是从柏拉图那里获取理论资源的。

[6]叔本华在《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称柏拉图是“神妙非凡的柏拉图”,从中窥见出柏拉图对他的影响。叔本华明确柏拉图“理念”的矛盾,而他借用柏拉图的“理念”就同时也一同接下了“理念”与现实事物之间的矛盾。在对其进行改造的过程中,他抛弃掉的是柏拉图的灵魂,用他的“意志”置换了柏拉图的“理念”,从而清洗掉了“理念”本体论内涵,赋予它可认知的“表象”身份。但它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象”,而是“意志的直接客体性”。

2、继承康德关于现象世界和自在之物世界的分立以及意志高于理性的思想。叔本华继承了康德的将世界分为表象和自在之物的思想,又继承了柏拉图有关理念的思想,进而将这两家思想融合,提出了他自己的思想。他认为,“自在之物是可以认识的,那就是意志,而

[7]理念就是意志的直接,因而也是恰如其分的客体性”,意志客体化为表象需要理念作为中介,通过理念,意志客体化分为若干等级,每一等级的理念为该等级的表象确立一个模式。叔本华认为,不仅对表象的认识是直观的认识,而且认识理念也必须直观。这种直观需要主体必须是纯粹的主体,是摆脱了为意志服务的认识才能达到对理念的直观,进而认识理念。

叔本华对康德的哲学推崇备至, 他明确表示“我的思想路线尽管在内容上是如此不同于康德的, 却显然是在康德思想路线的影响之下, 是必然以之为前提, 由此而出发的。”这个问题在康德那里是一个二律背反。叔本华对康德的先验伦理学持反对态度, 却对这个二律背反赞赏有加“我认为康德关于自由和必然共存的学说是人类深谋远虑的成果中最伟大的。” 他试图依照世界是意志和表象的学说来解决这个二律背反。实际上, 康德谈的不是共存, 而是对抗。所以, 叔本华只是把康德学说为他所用。

3、从佛教中得到悲观厌世的思想。叔本华虽然是一个西方人,却深信东方的佛教,在他看来,虽然社会的进化在许多领域都取得了发展,可唯有对人类自身的认知仍处于蒙昧阶段,人即不知为何生,也不知为何死,且不知生之意义何在,他认为世界就是表象与意志,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即表象。在这种生存意志的基础上,叔本华推出了一幅带有浓厚悲观主义色彩的人生哲学图画。

从上可以看出,叔本华悲观主义理论的形成,既受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影响,也是他自己个人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他对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盛行的功利主义的认识和感悟的结果。当然, 柏拉图的“理念”、康德思想和印度佛教是其理论的主要哲学来源。这些方面共同促成了其理论的最终形成。

三、辨证地看待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

叔本华人生哲学的基本情感色调是悲观主义。在他的视野中,世界是虚幻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的世界是无穷的痛苦与无尽的磨难。但是,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这种悲观主义呢?

(一)存在的合理性和积极作用

首先,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思想受欢迎的原因来看,1848年的德国资产阶级革命以失败告终,作为新兴资产阶级主体的中产阶级陷入对现实不满和悲观失望之中。再加上自然科学的发展,社会主义思想的出现,它对贫穷、剥削、压迫和战争的控诉,生物进化论对生存竞争的宣扬,把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推向了时代舞台的中心。如果撇开具体阶级属性不论,他对工业社会中技术或工具理性的片面征服的批判,对于我们正确看待理性的科学技术的社会效果具有某种“清静剂”的作用。

其次,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把人放在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重视和强调非理性因素,这是对过去德国古典哲学中片面强调理性作用而压制人性理论的一种挑战和进步;他对繁琐晦涩的论证方式的反感和惯用的平易近人、清新活泼、激发想象力的文风,都直接或间接的对近代西方哲学产生了巨大影响。英国哲学家罗素对他有这样的评语:“他的哲学尽管前后矛盾而且有某种浅薄之处,作为历史发展中的一个阶段看来还是相当重要的。”

第三,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既非个人性格上的缺陷,也不是看待一切问题的既定角度,而是浸透或体现着一种痛苦的追求。德国民族,其内在精神显得深沉、内向、含蓄而富有厚重的内在激情,表现出一种沉重得像背负着十字架的沉郁气质。工业文明的社会生活中出现的轻狂和功利态度、科技理性造成的非人化境遇深深刺激着他。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中含有某些对人的欲望无限和恶性膨胀的限制性因素,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三)生命意志理论无法自圆其说的弊端和消极性

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看,叔本华的唯意志论,生命意志的罪恶性显然是片面强调了“人”“意志”等非理性因素的决定作用,忽视了“物”的现实存在性和本体性,因为从茫茫宇宙到人类社会都是统一的物质世界的存在形态。人类社会尽管同其他自然存在形态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归根结底仍然是一种物质存在形态。而叔本华恰恰忽视了这一点,走向了一个唯“我”的极端,进而才会产生“欲求是痛苦根源”的观点。并且认为人只有完全抛弃物质享受才能彻底摆脱痛苦,甚至要求人完全没有欲望。以否定生命来达到超然境界,这显然是以所谓的“超越人的本性”来否定人的生存。人们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在理智上都是不能接受这一观点的。

中国人崇尚乐天知命的乐观主义,佛教更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论对社会的消极作用是无可质疑的。叔本华从抬高感性贬损理性,到最终因强调欲望的痛苦而走向了否定直观和理性、弃绝生命的意志。这当然是非理性主义、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对于整个国家、社会的前进和发展是极具危害性的。

四、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中合理性的启示

综观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其核心在于揭示求生的欲望是世界的本质,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和人生的各种现象都是这种求生欲望也即意志冲动和努力的表现。叔本华对求生欲望的这种高度肯定,目的在于唤醒在理性主义重压下沉寂多年的生命意志,唤醒人的自我意识。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对世界的本质、人生的意义、价值、人的幸福、满足、痛苦与空虚、意志与理性等问题,发表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见解。虽然他的见解中包含着一些引人深思的论断和真知灼见,然而他的思想是带有某种偏见的,他自始自终是陷在唯意志主义、唯我主义、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泥潭中,我们不能断章取义地吸收一些消极思想来束缚自己。社会总体上还是一个理性和乐观的社会。思考问题是一个人的自由,但如何把理性和感性、情感和理智、主观和客观有机地统一起来才是科学辨证的。因此,我们应该正确的看待,用辨证的观点来解读。

叔本华的思想固然是错误的,但其对任何事物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的这种看法,对帮助我们形成健康的心理也是有利的。多年来,我国教育中高考独木桥的模式,使考大学成为了人们成才的唯一道路,中小学中重智育的倾向十分严重,时有发生家长因孩子成绩差打伤孩子甚至打死孩子;学生不堪承受学业重负自杀;孩子不能忍受父母的压力、唠叨而将母亲杀死的事件。如浙江省金华市第四中学高二年级一学生用榔头打死其母亲就是一典型事例。江泽民同志在《关于教育问题的谈话》中指出“二十一世纪,我国既需要发展知识密集型产业, 也仍然需要发展各种劳动密集型产业, 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对人才的要求是多样的。”“学校接受的还只是基本教育,尽管这个基本教育十分重要,但毕竟不是人生所受教育的全部,做到活到老学到老,人才的成长最终在社会的伟大实践和自身的不断努力中来实现。”由此可见,人们的奋斗方向、理想的实现是多层次的。成为高科技、高级管理人员是人才,当好一名普通劳动者也是成才。无论干什么工作,只要你在其岗位上兢兢业业为社会做贡献,就是人才。叔本华对理性主义重压下生命意志的唤醒和对自我意识的肯定,肯定人的本质是有积极意义的。

我们应该这样理解人生意义,既要积极向上、乐观,向着认定的目标努力、前进, 但又要淡泊名利,自强自信而不自负。叔本华的“艰苦是一个净化炉”的思想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古之成大器者,必先伤其筋骨, 劳其心智”。经历了艰难困苦磨砺的人更懂得生命的价值和珍惜生活。全国著名摩托车探险者黄成德在西部探险经历千幸万苦之后有一段发自肺腑的话语“当人们绞尽脑汁研究人的天性,人的灵魂,人与自然的关系,当我们把互联网打开便可以从魔匣般的电脑上与地球任何角落的人交流,当我们把改善物质条件和生存环境视为最高奋斗目标时,却常常忽略了人类自身的修养。”“我们需要品尝苦难,记住苦难,承担苦难”。当他在经历了多少次的生死考验、生命危险,翻大山,过激流,闯沼泽,经历生与死的拼斗之后,他写到“多少艰难坎坷都过来了,今后的艰难不再艰难,今后的坎坷不再是坎坷”,这是一种经历过苦难、生与死考验之后思想和精神的开华。我认为当今青年心理承受力差,经受不了挫折和困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经历的磨砺太少,生活的路太平坦。

总之, 在叔本华看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人生的全部真相的目的在于有意唤醒这种信念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我们去奋斗、努力和争取, 一切美事坏事都是空幻,世界终究要归于毁灭。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用辨证的观点去看待叔本华及其哲学观点。

参考文献: [1]刘萍,《黑格尔与叔本华悲剧理论来源之比较》[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2.1; [2]施惠忠,《生存意志之痛苦》[J].江西社会科学,2002.10; [3]杰克· 奥德尔著,王德岩译,《叔本华》[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叔本华,陈晓南译,《爱与生的苦恼》[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 1983年版,第103页;

[5]罗素,马元德译,《西方哲学史》(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6]叔本华, 陈晓希译,《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7] 叔本华,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第三篇:“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txt心若无尘,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我曾经喜欢过你,现在我依然爱你希望月亮照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留下你的笑容那些飘满雪的冬天,那个不带伞的少年,那句被门挡住的誓言,那串被雪覆盖的再见“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作者:未知 文章出处:论文网

发布时间:2007-1-2

“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发布时间: 2003-2-21 作者:醒回梦境 目录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三、一花两叶,同途殊归---王国维、鲁迅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

四、结语:“悲”的人生哲学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王国维和鲁迅都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引人注目的大人物。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对他们各自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的研究一直都是学术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的显学。不过有一个现象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就是尽管郭沫若早在六十年代就说:“我时常这样想,假如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学术界却绝少有人把将两者联系起来加以比较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撼。

事实上,王国维和鲁迅之间有着很强的可比性。以经历而言,他们一个生于1877年,一个生于1881年,年龄只相差五岁。他们同样经历了苦闷而黑暗的少年时代,同在1898年离开他们的浙江故乡,一个前往上海,一个奔赴南京,又相继在1901和1902年东渡日本,先学自然科学,转而弃理从文,更同在赴日前后,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的洗礼。他们的经历和境遇如此相似,而相似的经历和境遇却没有培育出相似的思想和灵魂。就在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的1927年,鲁迅却完成了自己世界观的伟大转变,坦然地高唱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仿佛是火中的凤凰,在壮烈的自焚中获得了鲜美光华的新生。思考王国维寂寞的自沉和鲁迅壮丽的新生所构筑的惊心动魄的对比,对于从一个崭新的视角观察中国近代思想史是必要而有益的。

本文的研究目的是通过比较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中“悲观主义”的一面,考察他们在“悲观主义”的“同一性”下所蕴涵的内在重大差别,以及在这种差别的诸多因素中,叔本华、尼采哲学所起的作用。我无意填补什么学术空白,也无法了解学术界在此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何种程度,只是觉得最近读书论坛高手如云、佳作迭出,许多话题越来越深,以至我时常有无从插嘴的感觉,可是又实在不甘心自绝于论坛和网友,加之此文又早对绿茶作过承诺,因此还是斗胆写它一写,权作无休无止的日常工作之外的自我娱乐也。为了不让水手兄感到头痛,我决定汲取《范宽》一文的教训,一概不加注释。是为引言。

这部分比较枯燥。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在英语文献中,“悲观主义”(Pessimism)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哲学家暨诗人和评论家柯尔雪基(S.T.Coleridge)1795年的一封信中。而“悲观主义”作为哲学概念被广泛使用是19世纪才出现的事。在此之前,所谓“悲观”和“乐观”更多的只是单纯个体的体验和态度。与“悲观主义”相比,“悲观主义的”态度和理论的历史要源远流长得多,它甚至可以一直上溯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参见Pessimism and Optimism,The Encyclopedia of phylosophy,New York,1972,P114----121)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毫无疑问,在悲观主义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叔本华是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正是由于叔本华,“悲观主义”作为一种哲学的地位才最终得以确立。而我之所以把要研究的王国维的人生哲学称为“悲观主义”,就是因为王国维为寻求人生意义所求助、欣赏并付诸其人生理论与实践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哲学,即主要是叔本华哲学。王国维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到成为中国近代较为系统地宣扬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代表,这一切都是和他有选择性地接受了叔本华唯意志论以及建立在这种哲学之上的人生哲学分不开的。

1、“情”投“意”合

早在1903年,还在青春期的王国维就在《游通州湖心亭》和《来日二首》中写道:“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流露出了浓重的忧郁气质。这一气质的形成,往上可以追溯至其童年生活的不幸、少年时期家庭社会地位的低微、“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和其父王乃誉抑郁苦闷的人生观给他的影响。王国维26岁时(我是20岁时,嘿嘿)即“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这同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喜欢追索人生终级的形而上学问题以及自小深受东方文化(尤其是满楼兄关注的佛教)浸润的精神气质、知识背景与叔本华本人的精神气质、知识结构暗合有关。(叔本华多次强调说给予他一生以最强烈印象的,第一是眼前这个直观的世界,第二是康德哲学、印度教的神圣典籍《奥义书》和柏拉图哲学。关于叔氏的三种精神,参见陈家琪《叔本华:浪漫的有罪意识》,《德国哲学》第4辑。)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等文章中,王国维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他称赞叔本华以“意志”为本体对形而上学的重建,指出了叔本华哲学强调只管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叔氏之出发点在? 惫邸醇粗酢刀辉诟拍?-----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进而他指出叔本华把认识论的结论延伸到伦理学和美学,得出理性对道德的不生发原则并认为艺术领域的知识纯粹是直观的知识而不夹杂概念,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叔本华哲学的方法“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这都是为学术界所熟知的。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1、“情”投“意”合

2、“命”、“性”、“理”的幻影

王国维最初同其他近代思想家一样,是站在反对儒家道德宿名论的立场上接受西方唯意志论的。在编入《静庵文集》的《论性》、〈释理〉和编入〈静庵文集续编〉的〈原命〉、〈人间嗜好之研究〉等文章中,王国维通过考察中国传统哲学的“命”、“性”、“理”等范畴,表明了自己反对儒家天命论的立场,同时也为他接受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打下了理论基础。

王国维分析传统的“命”有两层含义:一是“言祸福寿夭之有命者谓之定命论Fatalism”,二是“言善恶贤不有之有命而一切动作皆有前定谓之定业论Determinism”(《原命》)。他对正统儒家“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那套粗俗的宿命论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经过科学和西方唯意志论洗礼的王国维十分自觉地突出了伦理学中“自由意志”和“定业论”(决定论)的矛盾。他说:

“此二论之争论而不决者盖有由矣。盖从定业论之说,则吾人对自己之行为无丝毫之责任,善人不足敬而恶人有辞矣,从意志自由之说,则最普遍最必然之因果律为之破灭,此又爱真理者之所不任受也。”

王国维不同意康德以二元论来解决自由与必然矛盾的做法。康德认为,在现象世界中,一切事物必有他事物为其原因,所以在我们的经验中,到处受因果律决定,因而是必然的而不是自由的。但在经验所不能到达的本体世界,空间、时间、因果律都不能适用,那里是自由的而不是必然的。人作为感性存在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规律和自身欲望的支配,没有意志自由;作为理性的东西,人属于“自在之物”,可以超越现象界,不受自然律和欲望支配而达到意志自律。所以我们必须假设有有一个摆脱感性世界而依理性世界法则决定自己意志的能力,即所谓自由。王国维赞同叔本华认为因果律在自然界与人的意志中同样存在的说法,认为意志进入经验界就无处不受动机支配,意志的本体有没有自由我们无法知道,但在经验的世界中,自由不过是一个空虚的概念,没有实在内容,人的行为总是受因果律支配。王国维在《原命》中宣扬了叔本华的因果律,为生命受幻影支配的悲观主义奠定了哲学基础。

王国维认为意志自由“不过一空虚的概念”,并不等于他赞同儒家道德宿命论。自从孟子讲性善,一直到朱熹讲“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儒家都把人说成先验的具备善性,并把儒家伦理形而上学化,结果导致了道德宿命论。王国维认为抽象地谈论人性的本质或普遍的本性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性是什么,关系到知识的内容,普遍必然的知识只能是形式的知识,而经验得来的人性知识,又必定杂以人性以外的因素,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性”。“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论性》)王国维认为超出经验范围论性都是空论,都表现自我矛盾,所以人们不得不从经验界来谈性。他列举中国哲学史上的诸主要派别,证明不管是性善说还是性恶说,都必然变成性善恶二元论。王国维以此否定了儒家的性善理论,而且已经猜测到抽象地谈论人性是没有意义的,因而蕴涵着否定先验人性论的倾向。

但是,王国维并没有向否定先验人性论的方向去发挥他的理论。而是得出一个极为悲观的结论:人性不过是善与恶永恒的战场。“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论性》)而且善恶是绝对对立的,无法相互转移。实际上,王国维认为人类本质上就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按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人本质上不过是盲目的求生意志,所以人对人是狼。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王国维说,在博弈之战中,“吾人竞争之本能遂于此以无嫌疑无忌惮之态度发表之,于是得窥人类之极端之利己主义”。总之,王国维从经验界,从人的行为来推断人性,认定人都是服从动机律的,无所谓意志自由;人在本质上是利己的,是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生就是善与恶的永恒争执。

2、“命”、“性”、“理”的幻影(续)

王国维对人生的这种悲观态度,由于他的非理性主义而更为加深。

鉴于儒家道德宿命论同理性专制主义的内在联系,王国维的非理性主义同时也具有反儒家道德宿命论的意义。他写了《释理》来研究“理”的概念,认为从语源学说,“理”可以有广义的“理由”和狭义的“理性”

两重含义。王国维运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的观点来解释它们:

“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及定概念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之意义。”(《释理》)王国维把批判的笔触伸向朱熹等客观唯心主义,他们先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概念(理),然后割断它与具体事物的联系,把它当作独立的实在,结果“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在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同上)随之又按照理一分殊的理论,万物都从它派生出来,万物之理都从一理(太极)出,人性也就是天理。这里继戴震以后真正从哲学的高度来批判程朱理学的道德宿命论和形而上学的“理一分殊”说。

但是,王国维批评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武器是唯意志论这一主观唯心主义理论。他从“理”的客观的假定和主观的性质来解析理,所以他认定:“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拒绝“理”有客观法则的一面。

对于王国维来说,“理”,无论从广义上解释还是狭义上解释,从客观的假定到主观的意义,从理性的意义或从理由的意义来解释,都只是主观的东西,没有客观的性质。“理”“不存在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莫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同上)“理”是幻影,这就是王国维释理所得的结论。

王国维无论是在论“性”、是在释“理”、还是在原“命”,都没有离开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没有离开叔本华的“直观”。理不外于吾心,吾心是理、性和动机意志所从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存在于吾心中,最后不过是一幻影,所以宇宙是幻影,人生也是幻影。他反对儒家的道德宿命论,但又贬低理性的意义,认为道德教育无非依赖于个体的直观。然而叔本华的直观,归根结蒂是人体悟意志的荒谬与世界的虚无之手段,是解脱生存痛苦之道德,王国维于此又有所怀疑。于是,在王国维面前便呈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人生是善与恶的永恒苦斗,理性不能改善而只能加剧这场战争,解脱之道又是如此虚无飘渺,那么人类的希望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王国维一时彷徨不已,只得在诗歌中吟唱他的痛苦、惶惑的心境,在诗歌创作中倾注他的所爱与理想,抒写他悲慨的人生感叹。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观不仅在理论著述中,也在诗歌、评论中大量表现出来。他常常在诗歌中描写盲目的带悲剧意味的人生。以一首《蚕》为例:

“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筐。

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丝尽口卒屠,织就鸳鸯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敞屣。喘喘索其偶,如马遭鞭箠。呴呴濡祝其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同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这首诗对受生存意志驱使而盲目地生生息息的人生作了悲悯而无可奈何的描述,很可以代表王国维的人生态度。王国维相当自觉地把唯意志论与诗歌结合起来,通过完整的意象和妥贴的比喻表达人生哲学,使诗和哲学融为一体,而能够在具体鲜明的文学形象中融进普遍而深沉的人生哲学,表明唯意志论及其人生哲学已经内在于王国维的思想血脉,而不再是单纯外在的理论了(参见高瑞泉《天命的没落》一书)。

3、“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真正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全面系统地阐发了其唯意志论思想和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作品还是《红楼梦评论》。

我们知道,王国维的人生哲学主要来自叔本华建立于生命意志学说上的悲观主义。王国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红楼梦》是“绝大著作”、“宇宙的大著述”,是我国美术史上的“唯一大著述”,把这一著作看成是首屈一指的艺术作品,其意义并不专指它的艺术价值,而是在于他的意识深处认为没有一本小说或一首诗能如此反映唯意志论思想,能如此反映人生的究竟。

王国维从分析生活的本质开始评论《红楼梦》。他曾说:“夫吾人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在他看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欲”具有普遍意义,也是促使政治、科学、文化发展的动力。他说:“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科学文化的发展又使人们的生活之欲增进无穷:“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同时,人生于有限的世界,而要求满足无穷的欲望,就必然产生竞争。这样,在王国维眼中,世界的本质除了生命之欲外,还有势力之欲,驱策其智力和体力的活动,不仅在物质上要求满足自己欲望,而且在精神上也要胜过他人。但王国维又认为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弱者、愚者、失败者当然陷于痛苦之中,即便强者、智者、胜利者也不可能获得永久的快乐。

因为一是欲之性无厌,永无满足之日,越是强者、智者欲望就越多越高;二是即使某一欲望得到满足,但另一欲望没有发生之时,就会感到空虚、无聊,这也是一种他之为“消极的痛苦”,而在求得欲望满足的奋斗过程中,用智慧、耗精力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所以天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总之,在现实生活中,由生活之欲而来的快乐也罢,由势力之欲而来的“势力之快乐”也罢,“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者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厌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所以人生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往复于痛苦无聊之间,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王国维由此对宇宙人生的本质下了结论:“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贾宝玉还玉给和尚的一段对话,认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绝、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谓玉者,欲也,还玉即意味着抛弃生活之欲。由此,《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红楼梦》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从而体现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脱”,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王国维在接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过程中,曾指出叔本华的伦理学有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的矛盾、天才说与意志同一说的矛盾并进而在《红楼梦评论》及《叔本华与尼采》中对叔本华遁入涅磐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因此,王国维对叔本华哲学是有所批判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怀疑所怀疑的只是解脱的方式而不是解脱本身,因而并没有妨碍王国维在大致反映了叔本华哲学原貌的基础上对其唯意志论哲学——进而是由之产生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加以接受。

王国维认为,我们在知识和实践两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痛苦相关系。有一个东西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的关系,这个东西就是美术,他认为科学越发达,物质财富越丰富,人的欲望就越高,痛苦就越深,所以发展物质财富来满足人的欲望就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哲学和艺术是探求精神上永久的真理,人生哲学就在于揭示人生即痛苦这一真理及解脱之道。

他之所以盛赞《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他认为,《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晚韶华〉词揭示了人生真义,即自罹罪、自惩罚。而悲剧之伟大就在于感发人之情诸、洗涤人之精神,哲学与艺术的价值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表之理论,后者示以形象,但都是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

由于世界上千百年才出现一两个像柏拉图、康德、叔本华这样的哲学家且“可爱而不可信”,真正哲学家之难求可想而知。因此与叔本华相比,他更强调艺术对人的感化作用,他认为艺术是超乎利害之外,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优美)或“使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壮美),由于“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所以艺术具有使人超然物外,忘记利害关系,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求得暂时解脱的功效。一切文学、美术的任务就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与其解脱之道,一切文学、美术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离开生活之欲的争斗,得到暂时的平和。

王国维始终没有走出悲观主义“生活---苦痛---解脱”的思维方式,他怀疑叔本华的解脱之道只是因为按照叔本华的意志同一说,则人人都是天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意志同一说在,个人解脱的可能性就十分可疑。

但他并不怀疑叔本华的天才说,所以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是天才的解脱,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解脱,而天才是罕见的,对于众人来说,美术之解脱是最为现实可行的解脱方式(实际上即便常人也应该象天才那样拒斥生命意志:“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宝玉是拒绝了生活之欲的)。

王国维由于“可信”与“可爱”的矛盾而对于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终究使他抛弃哲学而到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但因为从本质上说“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使他终于陷入悲观中的悲观,绝望中的绝望。

(二)、王国维“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尼采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有意识地没有讨论王国维同尼采哲学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与叔本华对王国维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相比较,尼采哲学对王国维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有人曾经认为,王国维在“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大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的表述中以“势力之欲”替代了“生活之欲”,表明他的立场已从叔本华转到了尼采。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姑且不说王国维所称一切“文学美术”的心理根源均“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这一说法中的“势力之欲”概念并非来自尼采,而主要是来自席勒“游戏冲动说”中那种“剩余之势力”即满足生存必需后剩下的多余力量,即使就王氏“人类之于生活„„..”一句而言,后面尚有“此势力之欲可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表明“势力之欲”是以“生活之欲”为基础。“嗜好”是势力之欲的产物,为的是“医空虚的苦痛”,“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王国维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生活之欲就没有势力之欲,没有势力之欲就没有空虚的苦痛,而没有空虚的苦痛就没有嗜好和游戏,也没有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固然认为“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能之疑问也”,“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的“势力之快乐”听起来也好象很有尼采“权力意志”的味道,但实际上正如我们在论述王国维人生哲学时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势力之欲”于王国维,仍是一种对伴随着生活之欲而来的苦痛的解脱,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即尝一欲,则此欲以终„„.一欲既终,他欲随之”这一“生存——苦痛——解脱”的人生回环中的一环,王国维不仅固守着“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人生的本质是“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信条,没有转向尼采,更以他对“势力之欲”及两种解脱方式的论证,对叔本华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王国维对叔本华、尼采哲学的这种不同态度,在他1904年所作的《叔本华与尼采》中表述得十分清楚。王国维指出,叔本华和尼采都“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然一则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所以“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但他经过比较,发现尼采后期和叔本华的显著对立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尼采不仅在早年艺术时期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的后期哲学也没有背离他的老师;“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后用于伦理学”,叔本华与尼采“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同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磐,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所以,“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象树根和树叶一样,“其所趋虽殊,其性质则一”。王国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在他心目中叔本华哲学对尼采的压倒性优势,使至关重要的差异性在他对共同性的强调中被淹没了。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描述鲁迅的人生哲学是困难的。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的关系的课题来说,这一困难不仅表现在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他几乎从未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整系统地直接谈论人生哲学,而且也表现在叔本华尼采思想从未以人生哲学的形式进入鲁迅的作品。这是与王国维有着很大不同的。由此,我们试图首先通过分析在鲁迅的《野草》、《彷徨》、《呐喊》等作品中曾反复出现的“希望”与“绝望”这一对范畴,从而对鲁迅的人生哲学有所把握;其次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比较鲁迅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哲学,从而对叔本华尼采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中的作用有所了解。与对王国维的研究相比,这一比较是外在的。

(一)“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探讨鲁迅的人生哲学当然离不开《野草》。就人生哲学而言,《野草》最为集中,也最为鲜明地表达了鲁迅人生哲学的结构和意象,表达了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两地书.五》)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分析鲁迅在《野草》的《希望》中所反复吟诵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想。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一句话。很显然,这句话蕴涵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1)希望是不实有的,是虚妄的;(2)绝望也是不真实的,是虚妄的。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正是由对“希望”和“绝望”的双重否定引申出来的。

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一段话里,鲁迅提出了一种“黑暗”的意象。

的确,这种“黑暗”所构成的沉重压力,使鲁迅终其一生都在与其相抗衡。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结果是形成少年鲁迅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而这种对传统世界的绝望,使青年鲁迅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他到南京学开矿,到日本学医,遂而弃医从文,试图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新生》的夭折,却又使他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寂寞;婚姻的不幸,辛亥革命特别是二次革命失败后的黑暗现实,极大地打击了鲁迅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情。

从1909年到1918年是鲁迅沉默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一度在绍兴会馆看佛经,抄古碑,“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鲁迅告诉许广平只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他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的总结和体认,表明“黑暗”和“虚无”确实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鲁迅马上又接着说他自己虽明知如此,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他终于又认为“黑暗”与“虚无”并不一定是“实有”,因为他不能“证实”。鲁迅感到自己对于历史过程的人生经验是有限的,因而在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绝望”并不能证明整个世界的“绝望”。那么,这是否就是证明了“希望”的真实呢?

让我们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寻求一些启示:

1、“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里地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也不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1921年1月作)

2、“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呐喊.自序》,1922年12月3日)

3、“.......据卢南(E.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意竭力防止这弱点,因为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

鲁迅所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暗指“希望是从无到有”,所以他后来在《呐喊.自序》里表明他以希望为“必无”,但又不能以“无”证“可有”,于是他同意希望不可说“无”,而是“在于将来”。这种“希望在于将来”的体认,他在1932年还再度加以引述。在鲁迅心中,是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言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间(或世界)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希望。

“希望”的辩证性在这里显示了出来,世界上并没有虚无的希望,希望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就前者而言,鲁迅否认了希望的实有;就后者而言,希望的意义被转换成了反抗“黑暗与虚无”的人生行动。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一变化的完成靠的正是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希望”。因此,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而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内容,表达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以《野草》为例。在《野草》的众多作品中,作者首先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和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理解,却置身于冷漠与“纸糊的假冠”之中;“我”憎恶这个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

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中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鲁迅在这里明确提出了“反抗绝望”,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从而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精神遥相呼应,在某种意义上,真还有点儿“向死而在”的味道。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否定了希望,也反抗着绝望,而超然于这两种主观感觉之上的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形式:“走”。“走”所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顺便指出,我之所以对“行走文学”的叫法不以为然,就是觉得与鲁迅相比,行走文学家们这种“走”的感觉不够、味道不足、程度不深,故寄望于巴剑兄,呵呵)。

鲁迅在他对希望与绝望的双重否定中引申出了“过客”的反抗形象与“走”的人生原则,使他“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超越了那种在“乐观----悲观”、“希望----绝望”、“虚无----实有”之间执其一端的人生态度而达到更为深刻的层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了了“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这句话的意义:“我”虽然总是“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一觉》),所以“野草”与“乔木”同归于尽之际,正是“地火”喷出之时(《题辞》);“我”被大石车碾死之际,也就是大石车翻入冰谷,“火”得以复燃之时①(《死火》);“影”沉没于黑暗,而“人”却从此走向光明(《影的告别》);“战士”虽然在战斗中“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战士仍然“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墓碣文》的归宿是向“死尸”诀别;《秋夜》虽然说着“春后还是秋”,但毕竟使“天空”想逃跑,“使月亮窘得发白”......这,就是《野草》中的“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反抗绝望。

当我们从《野草》中走出来,把视野转向鲁迅作品的其他领域时,我们发现《野草》这种“反抗绝望”、“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的人生哲学同样也深深浸透在其小说---尤其是《呐喊》和《彷徨》----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呐喊》与《彷徨》的产生就是鲁迅“反抗绝望”人生哲学的一种象征或表达。

在这完全不同于象征性的《野草》的现实性世界里,“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会到觉醒者的命定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终于经历内心的挣扎而“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彷徨.孤独者》)------“轻松”与“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念和追求,实际上,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力因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于,“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挣扎,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验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态的,因此,这种“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的紧张思辩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姿态,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观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人生态度-----这就正如“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来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颓唐,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辩中摆脱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坦然地“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月下的小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

鲁迅在其叙述中步步深入地揭示着“希望”的消逝与幻灭,显示出“绝望”与“虚无”的真实存在和绝对权威,但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又使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这种“绝望与虚无”的感受为起点,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并充满痛苦地坚守着创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历史责任。由此,《呐喊》、《彷徨》在精神境界上也彻底超越了对“希望--绝望”、“乐观--悲观”各执一端的片面,既不极度悲观,也不轻率乐观(鲁迅甚至对那种廉价的乐观和无谓的“希望”极为憎恶)。鲁迅通过对“希望”与“绝望”的相互否定所引申出的类似“过客”的反抗和“走”的人生原则,实际上也成为《呐喊》、《彷徨》的内在精神结构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正标示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学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态度与《呐喊》、《彷徨》的现实描写取得了一种“隐秘的融合”。

总结上述,我们看到,尽管在《野草》、《呐喊》、《彷徨》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沉默与开口、一切与无所有、向往故乡的游子与回到故乡的客子、回忆与空虚、吃人与被吃......的对立,但在这种对立中却有一种精神始终如一地贯穿其中,这就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以悲观作不悲观”的反抗绝望、反抗悲观的人生态度。

那么,这种人生态度与尼采叔本华有何关系呢?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尼采、叔本华

同王国维对尼采哲学一笔带过的轻漫态度相比,鲁迅是中国近代最早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的人,虽然鲁迅的接受尼采远较王活维的单纯接受叔本华复杂并对其有深刻批判。从总体上说,鲁迅对尼采的赞赏之处在于:打倒一切偶像,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反对宗教,从进化论出发确信人类未来会产生理想的新人;对末人庸众的蔑视与批判;颂扬自由意志和强大的“心力”,赞扬独立不依的人格力量和坚守不贰的操守,以及揭露与抨击虚伪与奴才道德等。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尼采对个人意志及其精神力量的尊崇和追求。在集中反映其早期哲学思想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鲁迅就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畸形发展的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带来了人的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理性与情感的分裂,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偏至”:“时乃有新神思宗徒起,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救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如闻声而摇荡......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所谓的新神思宗,即斯蒂纳、叔本华、基尔凯戈尔和尼采等人。鲁迅看到了尼采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的非理性主义和意志主义哲学体系的意义,他赞同尼采对近代西方文明的攻击,指斥“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认为只有唯意志论可以振奋压抑于工业文明下的主观精神,恢复个人的尊严感、独立性及创造性。鲁迅把尼采对主观意志的强调,看作是对黑暗现实的不绝反抗,对坚强个性的执着追求,他相信“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内,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未来中国的出路不在办洋务搞维新而在“立人”,在于有独立见解,坚强意志的个性的产生,其“道术”就是“尊个性而强精神”,由此,他呼唤有“绝大意力”的“精神界战士”的出现。

鲁迅接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在《野草》、《呐喊》、《彷徨》这些作品中直接间接地都有所表露,前人也已多有论述。如果说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尼采哲学对鲁迅的一般性影响,其对鲁迅人生哲学的影响尚不明显的话,那么,如果我们把鲁迅的人生哲学同尼采的人生哲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种“一般性”的影响作为一种理论前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就十分明显了。

尼采可以说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叫做“悲剧主义”。所谓“悲剧主义”,从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自称是“第一个‘悲观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正相敌对”来看,是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尼采早年曾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表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又是残酷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真理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艺术比真实更有价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用艺术的“谎言”去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真理是丑的。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于毁于真理”。尼采正是在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找到了肯定世界和人生的力量。

尼采指出,希腊悲剧中有两种精神:日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让人沉缅于外观的幻觉,反对追究本体、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酒神精神却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与本体沟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欢乐,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前者执着人生,后者超脱人生;前者迷恋瞬时,后者向往永恒。与日神精神相比,酒神精神具有浓郁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悲剧色彩。外观的幻觉一旦破除,世界和人生露出了可怕的真理,如何再肯定人生呢?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问题。

尼采从分析悲剧艺术入手: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这种快感是从何而来的呢?叔本华认为,悲剧快感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则提出“形而上的慰籍”来解释:“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是最高的肯定。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这就是尼采由悲剧艺术引申出来的悲剧世界观,也正是酒神精神即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

至此,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哲学同尼采人生哲学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前面我们说过,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是反抗绝望和反抗悲观。鲁迅承认绝望与死亡、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但这种承认为的是“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借此知道它还并非空虚”,鲁寻是肯定生命和希望的,他以自己特有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反抗绝望”的呼声表明了这一点。因此,就“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反抗绝望与悲观而言,鲁迅与尼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鲁迅一生对尼采确实有一个从汲取到批判的过程,但在1929年回顾和《语丝》的关系时他还说:“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在1935年所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他更明确指出:尼采教人准备“超人”出现,其结果只可能是个空虚;尼采自己以发狂和死摆脱了这一窘境,但给他的追随者留下两种选择:或者安于这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尼采哲学成为鲁迅走出“彷徨”的一个因素,表明鲁迅从尼采哲学的两种可能性中选择的是反抗空虚。只是与尼采带有更多思辩色彩的思想相比较,鲁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他对绝望与悲观的反抗与其说是一种思想,毋宁说更是一种行动和现实的人生实践(即所谓“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这与鲁迅所处中国社会与时代特征,以及鲁迅思想特有的实践品格有关(这一点后文再说)。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叔本华也曾在鲁迅的人生哲学中留下痕迹。鲁迅接受过叔本华“意力为世界之本体”的观点,这种观点同他对进化论的理解揉合在一起,使他强调人的感性存在,认为趋乐避苦的需要决定人的感情和意志;因此,鲁迅就象叔本华一样,把生活归结为生物体保持生存和延续生存以及发展的要求,归结为食色的欲望。总之,生活就是一种生存意志。但是,鲁迅并没有象叔本华那样,把意志看作是一种不能遏制而又必须否定、必须放弃,从而使世界归于“无”的盲目力量,相反,他认为主观意志恰恰是使生命进于深邃的自由境界的内在动力,是使人“思虑动作,咸离处物,独往来于自内心之天地”的根本依据。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抛弃了叔本华,就象尼采也曾在这一点上抛弃了叔本华一样。因此,就尼采叔本华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而言,鲁迅接受的是尼采而不是叔本华。

王国维从分析生活的本质开始评论《红楼梦》。他曾说:“夫吾人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在他看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欲”具有普遍意义,也是促使政治、科学、文化发展的动力。他说:“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科学文化的发展又使人们的生活之欲增进无穷:“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同时,人生于有限的世界,而要求满足无穷的欲望,就必然产生竞争。这样,在王国维眼中,世界的本质除了生命之欲外,还有势力之欲,驱策其智力和体力的活动,不仅在物质上要求满足自己欲望,而且在精神上也要胜过他人。但王国维又认为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弱者、愚者、失败者当然陷于痛苦之中,即便强者、智者、胜利者也不可能获得永久的快乐。

因为一是欲之性无厌,永无满足之日,越是强者、智者欲望就越多越高;二是即使某一欲望得到满足,但另一欲望没有发生之时,就会感到空虚、无聊,这也是一种他之为“消极的痛苦”,而在求得欲望满足的奋斗过程中,用智慧、耗精力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所以天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总之,在现实生活中,由生活之欲而来的快乐也罢,由势力之欲而来的“势力之快乐”也罢,“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者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厌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所以人生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往复于痛苦无聊之间,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王国维由此对宇宙人生的本质下了结论:“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贾宝玉还玉给和尚的一段对话,认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绝、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谓玉者,欲也,还玉即意味着抛弃生活之欲。由此,《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红楼梦》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从而体现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脱”,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王国维在接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过程中,曾指出叔本华的伦理学有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的矛盾、天才说与意志同一说的矛盾并进而在《红楼梦评论》及《叔本华与尼采》中对叔本华遁入涅磐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因此,王国维对叔本华哲学是有所批判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怀疑所怀疑的只是解脱的方式而不是解脱本身,因而并没有妨碍王国维在大致反映了叔本华哲学原貌的基础上对其唯意志论哲学——进而是由之产生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加以接受。

王国维认为,我们在知识和实践两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痛苦相关系。有一个东西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的关系,这个东西就是美术,他认为科学越发达,物质财富越丰富,人的欲望就越高,痛苦就越深,所以发展物质财富来满足人的欲望就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哲学和艺术是探求精神上永久的真理,人生哲学就在于揭示人生即痛苦这一真理及解脱之道。

他之所以盛赞《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他认为,《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晚韶华〉词揭示了人生真义,即自罹罪、自惩罚。而悲剧之伟大就在于感发人之情诸、洗涤人之精神,哲学与艺术的价值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表之理论,后者示以形象,但都是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

由于世界上千百年才出现一两个像柏拉图、康德、叔本华这样的哲学家且“可爱而不可信”,真正哲学家之难求可想而知。因此与叔本华相比,他更强调艺术对人的感化作用,他认为艺术是超乎利害之外,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优美)或“使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壮美),由于“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所以艺术具有使人超然物外,忘记利害关系,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求得暂时解脱的功效。一切文学、美术的任务就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与其解脱之道,一切文学、美术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离开生活之欲的争斗,得到暂时的平和。

王国维始终没有走出悲观主义“生活---苦痛---解脱”的思维方式,他怀疑叔本华的解脱之道只是因为按照叔本华的意志同一说,则人人都是天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意志同一说在,个人解脱的可能性就十分可疑。

但他并不怀疑叔本华的天才说,所以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是天才的解脱,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解脱,而天才是罕见的,对于众人来说,美术之解脱是最为现实可行的解脱方式(实际上即便常人也应该象天才那样拒斥生命意志:“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宝玉是拒绝了生活之欲的)。

王国维由于“可信”与“可爱”的矛盾而对于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终究使他抛弃哲学而到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但因为从本质上说“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使他终于陷入悲观中的悲观,绝望中的绝望。

(二)、王国维“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尼采

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有意识地没有讨论王国维同尼采哲学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与叔本华对王国维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相比较,尼采哲学对王国维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有人曾经认为,王国维在“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大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的表述中以“势力之欲”替代了“生活之欲”,表明他的立场已从叔本华转到了尼采。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姑且不说王国维所称一切“文学美术”的心理根源均“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这一说法中的“势力之欲”概念并非来自尼采,而主要是来自席勒“游戏冲动说”中那种“剩余之势力”即满足生存必需后剩下的多余力量,即使就王氏“人类之于生活„„..”一句而言,后面尚有“此势力之欲可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表明“势力之欲”是以“生活之欲”为基础。“嗜好”是势力之欲的产物,为的是“医空虚的苦痛”,“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王国维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生活之欲就没有势力之欲,没有势力之欲就没有空虚的苦痛,而没有空虚的苦痛就没有嗜好和游戏,也没有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固然认为“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不可能之疑问也”,“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的“势力之快乐”听起来也好象很有尼采“权力意志”的味道,但实际上正如我们在论述王国维人生哲学时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势力之欲”于王国维,仍是一种对伴随着生活之欲而来的苦痛的解脱,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即尝一欲,则此欲以终„„.一欲既终,他欲随之”这一“生存——苦痛——解脱”的人生回环中的一环,王国维不仅固守着“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人生的本质是“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信条,没有转向尼采,更以他对“势力之欲”及两种解脱方式的论证,对叔本华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

王国维对叔本华、尼采哲学的这种不同态度,在他1904年所作的《叔本华与尼采》中表述得十分清楚。王国维指出,叔本华和尼采都“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然一则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所以“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但他经过比较,发现尼采后期和叔本华的显著对立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尼采不仅在早年艺术时期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的后期哲学也没有背离他的老师;“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后用于伦理学”,叔本华与尼采“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同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磐,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所以,“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象树根和树叶一样,“其所趋虽殊,其性质则一”。王国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在他心目中叔本华哲学对尼采的压倒性优势,使至关重要的差异性在他对共同性的强调中被淹没了。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描述鲁迅的人生哲学是困难的。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的关系的课题来说,这一困难不仅表现在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他几乎从未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整系统地直接谈论人生哲学,而且也表现在叔本华尼采思想从未以人生哲学的形式进入鲁迅的作品。这是与王国维有着很大不同的。由此,我们试图首先通过分析在鲁迅的《野草》、《彷徨》、《呐喊》等作品中曾反复出现的“希望”与“绝望”这一对范畴,从而对鲁迅的人生哲学有所把握;其次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比较鲁迅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哲学,从而对叔本华尼采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中的作用有所了解。与对王国维的研究相比,这一比较是外在的。

(一)“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探讨鲁迅的人生哲学当然离不开《野草》。就人生哲学而言,《野草》最为集中,也最为鲜明地表达了鲁迅人生哲学的结构和意象,表达了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两地书.五》)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分析鲁迅在《野草》的《希望》中所反复吟诵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想。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一句话。很显然,这句话蕴涵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1)希望是不实有的,是虚妄的;(2)绝望也是不真实的,是虚妄的。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正是由对“希望”和“绝望”的双重否定引申出来的。

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一段话里,鲁迅提出了一种“黑暗”的意象。

的确,这种“黑暗”所构成的沉重压力,使鲁迅终其一生都在与其相抗衡。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结果是形成少年鲁迅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而这种对传统世界的绝望,使青年鲁迅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他到南京学开矿,到日本学医,遂而弃医从文,试图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新生》的夭折,却又使他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寂寞;婚姻的不幸,辛亥革命特别是二次革命失败后的黑暗现实,极大地打击了鲁迅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情。

从1909年到1918年是鲁迅沉默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一度在绍兴会馆看佛经,抄古碑,“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鲁迅告诉许广平只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他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的总结和体认,表明“黑暗”和“虚无”确实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鲁迅马上又接着说他自己虽明知如此,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他终于又认为“黑暗”与“虚无”并不一定是“实有”,因为他不能“证实”。鲁迅感到自己对于历史过程的人生经验是有限的,因而在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绝望”并不能证明整个世界的“绝望”。那么,这是否就是证明了“希望”的真实呢?

让我们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寻求一些启示:

1、“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里地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也不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1921年1月作)

2、“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呐喊.自序》,1922年12月3日)

3、“.......据卢南(E.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意竭力防止这弱点,因为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

鲁迅所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暗指“希望是从无到有”,所以他后来在《呐喊.自序》里表明他以希望为“必无”,但又不能以“无”证“可有”,于是他同意希望不可说“无”,而是“在于将来”。这种“希望在于将来”的体认,他在1932年还再度加以引述。在鲁迅心中,是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言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间(或世界)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希望。“希望”的辩证性在这里显示了出来,世界上并没有虚无的希望,希望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就前者而言,鲁迅否认了希望的实有;就后者而言,希望的意义被转换成了反抗“黑暗与虚无”的人生行动。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一变化的完成靠的正是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希望”。因此,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而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内容,表达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

以《野草》为例。在《野草》的众多作品中,作者首先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和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理解,却置身于冷漠与“纸糊的假冠”之中;“我”憎恶这个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

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中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鲁迅在这里明确提出了“反抗绝望”,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从而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精神遥相呼应,在某种意义上,真还有点儿“向死而在”的味道。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否定了希望,也反抗着绝望,而超然于这两种主观感觉之上的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形式:“走”。“走”所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顺便指出,我之所以对“行走文学”的叫法不以为然,就是觉得与鲁迅相比,行走文学家们这种“走”的感觉不够、味道不足、程度不深,故寄望于巴剑兄,呵呵)。

鲁迅在他对希望与绝望的双重否定中引申出了“过客”的反抗形象与“走”的人生原则,使他“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超越了那种在“乐观----悲观”、“希望----绝望”、“虚无----实有”之间执其一端的人生态度而达到更为深刻的层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了了“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这句话的意义:“我”虽然总是“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一觉》),所以“野草”与“乔木”同归于尽之际,正是“地火”喷出之时(《题辞》);“我”被大石车碾死之际,也就是大石车翻入冰谷,“火”得以复燃之时①(《死火》);“影”沉没于黑暗,而“人”却从此走向光明(《影的告别》);“战士”虽然在战斗中“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战士仍然“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墓碣文》的归宿是向“死尸”诀别;《秋夜》虽然说着“春后还是秋”,但毕竟使“天空”想逃跑,“使月亮窘得发白”......这,就是《野草》中的“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反抗绝望。

当我们从《野草》中走出来,把视野转向鲁迅作品的其他领域时,我们发现《野草》这种“反抗绝望”、“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的人生哲学同样也深深浸透在其小说---尤其是《呐喊》和《彷徨》----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呐喊》与《彷徨》的产生就是鲁迅“反抗绝望”人生哲学的一种象征或表达。

在这完全不同于象征性的《野草》的现实性世界里,“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会到觉醒者的命定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终于经历内心的挣扎而“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彷徨.孤独者》)------“轻松”与“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念和追求,实际上,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力因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于,“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挣扎,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验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态的,因此,这种“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的紧张思辩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姿态,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观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人生态度-----这就正如“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来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颓唐,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辩中摆脱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坦然地“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月下的小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

鲁迅在其叙述中步步深入地揭示着“希望”的消逝与幻灭,显示出“绝望”与“虚无”的真实存在和绝对权威,但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又使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这种“绝望与虚无”的感受为起点,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并充满痛苦地坚守着创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历史责任。由此,《呐喊》、《彷徨》在精神境界上也彻底超越了对“希望--绝望”、“乐观--悲观”各执一端的片面,既不极度悲观,也不轻率乐观(鲁迅甚至对那种廉价的乐观和无谓的“希望”极为憎恶)。鲁迅通过对“希望”与“绝望”的相互否定所引申出的类似“过客”的反抗和“走”的人生原则,实际上也成为《呐喊》、《彷徨》的内在精神结构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正标示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学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态度与《呐喊》、《彷徨》的现实描写取得了一种“隐秘的融合”。

总结上述,我们看到,尽管在《野草》、《呐喊》、《彷徨》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沉默与开口、一切与无所有、向往故乡的游子与回到故乡的客子、回忆与空虚、吃人与被吃......的对立,但在这种对立中却有一种精神始终如一地贯穿其中,这就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以悲观作不悲观”的反抗绝望、反抗悲观的人生态度。

那么,这种人生态度与尼采叔本华有何关系呢?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尼采、叔本华

同王国维对尼采哲学一笔带过的轻漫态度相比,鲁迅是中国近代最早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的人,虽然鲁迅的接受尼采远较王活维的单纯接受叔本华复杂并对其有深刻批判。从总体上说,鲁迅对尼采的赞赏之处在于:打倒一切偶像,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反对宗教,从进化论出发确信人类未来会产生理想的新人;对末人庸众的蔑视与批判;颂扬自由意志和强大的“心力”,赞扬独立不依的人格力量和坚守不贰的操守,以及揭露与抨击虚伪与奴才道德等。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尼采对个人意志及其精神力量的尊崇和追求。

在集中反映其早期哲学思想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鲁迅就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畸形发展的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带来了人的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理性与情感的分裂,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偏至”:“时乃有新神思宗徒起,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救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如闻声而摇荡......主观与意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所谓的新神思宗,即斯蒂纳、叔本华、基尔凯戈尔和尼采等人。鲁迅看到了尼采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的非理性主义和意志主义哲学体系的意义,他赞同尼采对近代西方文明的攻击,指斥“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认为只有唯意志论可以振奋压抑于工业文明下的主观精神,恢复个人的尊严感、独立性及创造性。鲁迅把尼采对主观意志的强调,看作是对黑暗现实的不绝反抗,对坚强个性的执着追求,他相信“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内,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未来中国的出路不在办洋务搞维新而在“立人”,在于有独立见解,坚强意志的个性的产生,其“道术”就是“尊个性而强精神”,由此,他呼唤有“绝大意力”的“精神界战士”的出现。

鲁迅接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在《野草》、《呐喊》、《彷徨》这些作品中直接间接地都有所表露,前人也已多有论述。如果说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尼采哲学对鲁迅的一般性影响,其对鲁迅人生哲学的影响尚不明显的话,那么,如果我们把鲁迅的人生哲学同尼采的人生哲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种“一般性”的影响作为一种理论前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就十分明显了。

尼采可以说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叫做“悲剧主义”。所谓“悲剧主义”,从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自称是“第一个‘悲观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正相敌对”来看,是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尼采早年曾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表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又是残酷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真理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艺术比真实更有价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用艺术的“谎言”去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真理是丑的。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于毁于真理”。尼采正是在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找到了肯定世界和人生的力量。

尼采指出,希腊悲剧中有两种精神:日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让人沉缅于外观的幻觉,反对追究本体、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酒神精神却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与本体沟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欢乐,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前者执着人生,后者超脱人生;前者迷恋瞬时,后者向往永恒。与日神精神相比,酒神精神具有浓郁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悲剧色彩。外观的幻觉一旦破除,世界和人生露出了可怕的真理,如何再肯定人生呢?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问题。

尼采从分析悲剧艺术入手: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这种快感是从何而来的呢?叔本华认为,悲剧快感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则提出“形而上的慰籍”来解释:“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是最高的肯定。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这就是尼采由悲剧艺术引申出来的悲剧世界观,也正是酒神精神即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

至此,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哲学同尼采人生哲学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前面我们说过,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是反抗绝望和反抗悲观。鲁迅承认绝望与死亡、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但这种承认为的是“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借此知道它还并非空虚”,鲁寻是肯定生命和希望的,他以自己特有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反抗绝望”的呼声表明了这一点。因此,就“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反抗绝望与悲观而言,鲁迅与尼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鲁迅一生对尼采确实有一个从汲取到批判的过程,但在1929年回顾和《语丝》的关系时他还说:“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在1935年所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他更明确指出:尼采教人准备“超人”出现,其结果只可能是个空虚;尼采自己以发狂和死摆脱了这一窘境,但给他的追随者留下两种选择:或者安于这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尼采哲学成为鲁迅走出“彷徨”的一个因素,表明鲁迅从尼采哲学的两种可能性中选择的是反抗空虚。只是与尼采带有更多思辩色彩的思想相比较,鲁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他对绝望与悲观的反抗与其说是一种思想,毋宁说更是一种行动和现实的人生实践(即所谓“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这与鲁迅所处中国社会与时代特征,以及鲁迅思想特有的实践品格有关(这一点后文再说)。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叔本华也曾在鲁迅的人生哲学中留下痕迹。鲁迅接受过叔本华“意力为世界之本体”的观点,这种观点同他对进化论的理解揉合在一起,使他强调人的感性存在,认为趋乐避苦的需要决定人的感情和意志;因此,鲁迅就象叔本华一样,把生活归结为生物体保持生存和延续生存以及发展的要求,归结为食色的欲望。总之,生活就是一种生存意志。但是,鲁迅并没有象叔本华那样,把意志看作是一种不能遏制而又必须否定、必须放弃,从而使世界归于“无”的盲目力量,相反,他认为主观意志恰恰是使生命进于深邃的自由境界的内在动力,是使人“思虑动作,咸离处物,独往来于自内心之天地”的根本依据。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抛弃了叔本华,就象尼采也曾在这一点上抛弃了叔本华一样。因此,就尼采叔本华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而言,鲁迅接受的是尼采而不是叔本华。

第四篇:0El-fd_x“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_ ~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

--《荀子·劝学》

“悲”的人生哲学——王国维、鲁迅与叔本华、尼采

目录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三、一花两叶,同途殊归---王国维、鲁迅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

四、结语:“悲”的人生哲学

引言:寂寞的自沉与壮丽的新生王国维和鲁迅都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引人注目的大人物。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对他们各自学术思想和心路历程的研究一直都是学术界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的显学。不过有一个现象我一直感到很奇怪,就是尽管郭沫若早在六十年代就说:“我时常这样想,假如能够有人细心地把这两位大师作比较研究,考核他们精神发展的路径和成就上的异同,那应该不会是无益的工作”,学术界却绝少有人把将两者联系起来加以比较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撼。事实上,王国维和鲁迅之间有着很强的可比性。以经历而言,他们一个生于1877

年,一个生于1881年,年龄只相差五岁。他们同样经历了苦闷而黑暗的少年时代,同在1898年离开他们的浙江故乡,一个前往上海,一个奔赴南京,又相继在1901和1902年东渡日本,先学自然科学,转而弃理从文,更同在赴日前后,接受了西方文化思潮的洗礼。他们的经历和境遇如此相似,而相似的经历和境遇却没有培育出相似的思想和灵魂。就在王国维自沉于昆明湖的1927年,鲁迅却完成了自己世界观的伟大转变,坦然地高唱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仿佛是火中的凤凰,在壮烈的自焚中获得了鲜美光华的新生。思考王国维寂寞的自沉和鲁迅壮丽的新生所构筑的惊心动魄的对比,对于从一个崭新的视角观察中国近代思想史是必要而有益的。本文的研究目的是通过比较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中“悲观主义”的一面,考察他们在“悲观主义”的“同一性”下所蕴涵的内在重大差别,以及在这种差别的诸多因素中,叔本华、尼采哲学所起的作用。我无意填补什么学术空白,也无法了解学术界在此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何种程度,只是觉得最近读书论坛高手如云、佳作迭出,许多话题越来越深,以至我时常有无从插嘴的感觉,可是又实在不甘心自绝于论坛和网友,加之此文又早对绿茶作过承诺,因此还是斗胆写它一写,权作无休无止的日常工作之外的自我娱乐也。为了不让水手兄感到头痛,我决定汲取《范宽》一文的教训,一概不加注释。是为引言。这部分比较枯燥。

一、人生一大梦,俯仰多悲悸---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在英语文献中,“悲观主义”(Pessimism)一词最早出现在英国哲学家暨诗人和评论家柯尔雪基(S.T.Coleridge)1795年的一封信中。而“悲观主义”作为哲学概念

被广泛使用是19世纪才出现的事。在此之前,所谓“悲观”和“乐观”更多的只是单纯个体的体验和态度。与“悲观主义”相比,“悲观主义的”态度和理论的历史要源远流长得多,它甚至可以一直上溯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宗

教。

(参

见PessimismandOptimism,TheEncyclopediaofphylosophy,NewYork,1972,P114----121)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毫无疑问,在悲观主义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叔本华是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正是由于叔本华,“悲观主义”作为一种哲学的地位才最终得以确立。而我之所以把要研究的王国维的人生哲学称为“悲观主义”,就是因为王国维为寻求人生意义所求助、欣赏并付诸其人生理论与实践的是一种悲观主义哲学,即主要是叔本华哲学。王国维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到成为中国近代较为系统地宣扬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代表,这一切都是和他有选择性地接受了叔本华唯意志论以及建立在这种哲学之上的人生哲学分不开的。

1、“情”投“意”合早在1903年,还在青春期的王国维就在《游通州湖心亭》和《来日二首》中写道:“人生苦局促,俯仰多悲悸”、“人生一大梦,未审觉何时”,流露出了浓重的忧郁气质。这一气质的形成,往上可以追溯至其童年生活的不幸、少年时期家庭社会地位的低微、“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和其父王乃誉抑郁苦闷的人生观给他的影响。王国维26岁时(我是20岁时,嘿嘿)即“读叔本华之书而大好之------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这同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喜欢追索人生终级的形而上学问题以及自小深受东方文化(尤其是满楼兄关注的佛教)浸润的

精神气质、知识背景与叔本华本人的精神气质、知识结构暗合有关。(叔本华多次强调说给予他一生以最强烈印象的,第一是眼前这个直观的世界,第二是康德哲学、印度教的神圣典籍《奥义书》和柏拉图哲学。关于叔氏的三种精神,参见陈家琪《叔本华:浪漫的有罪意识》,《德国哲学》第4辑。)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等文章中,王国维全面系统地介绍了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哲学,他称赞叔本华以“意志”为本体对形而上学的重建,指出了叔本华哲学强调只管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叔氏之出发点在?惫邸醇粗酢刀辉诟拍?-----叔氏谓直观者乃一切真理之根本”),进而他指出叔本华把认识论的结论延伸到伦理学和美学,得出理性对道德的不生发原则并认为艺术领域的知识纯粹是直观的知识而不夹杂概念,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叔本华哲学的方法“无往而非直观主义也”。-----这都是为学术界所熟知的。

(一)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

1、“情”投“意”合2、“命”、“性”、“理”的幻影王国维最初同其他近代思想家一样,是站在反对儒家道德宿名论的立场上接受西方唯意志论的。在编入《静庵文集》的《论性》、〈释理〉和编入〈静庵文集续编〉的〈原命〉、〈人间嗜好之研究〉等文章中,王国维通过考察中国传统哲学的“命”、“性”、“理”等范畴,表明了自己反对儒家天命论的立场,同时也为他接受叔本华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打下了理论基础。王国维分析传统的“命”有两层含义:一是“言祸福寿夭之有命者谓之定命论Fatalism”,二是“言善恶贤不有之有命而一切动作皆有前定谓之定业论Determinism”(《原命》)。他对正统儒家“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那套粗俗的宿命论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经过科学和西方唯意志

论洗礼的王国维十分自觉地突出了伦理学中“自由意志”和“定业论”(决定论)的矛盾。他说:“此二论之争论而不决者盖有由矣。盖从定业论之说,则吾人对自己之行为无丝毫之责任,善人不足敬而恶人有辞矣,从意志自由之说,则最普遍最必然之因果律为之破灭,此又爱真理者之所不任受也。”王国维不同意康德以二元论来解决自由与必然矛盾的做法。康德认为,在现象世界中,一切事物必有他事物为其原因,所以在我们的经验中,到处受因果律决定,因而是必然的而不是自由的。但在经验所不能到达的本体世界,空间、时间、因果律都不能适用,那里是自由的而不是必然的。人作为感性存在者,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规律和自身欲望的支配,没有意志自由;作为理性的东西,人属于“自在之物”,可以超越现象界,不受自然律和欲望支配而达到意志自律。所以我们必须假设有有一个摆脱感性世界而依理性世界法则决定自己意志的能力,即所谓自由。王国维赞同叔本华认为因果律在自然界与人的意志中同样存在的说法,认为意志进入经验界就无处不受动机支配,意志的本体有没有自由我们无法知道,但在经验的世界中,自由不过是一个空虚的概念,没有实在内容,人的行为总是受因果律支配。王国维在《原命》中宣扬了叔本华的因果律,为生命受幻影支配的悲观主义奠定了哲学基础。王国维认为意志自由“不过一空虚的概念”,并不等于他赞同儒家道德宿命论。自从孟子讲性善,一直到朱熹讲“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儒家都把人说成先验的具备善性,并把儒家伦理形而上学化,结果导致了道德宿命论。王国维认为抽象地谈论人性的本质或普遍的本性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性是什么,关系到知识的内容,普遍必然的知识

只能是形式的知识,而经验得来的人性知识,又必定杂以人性以外的因素,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性”。“性”之为物,“超乎吾人之知识外”。(《论性》)王国维认为超出经验范围论性都是空论,都表现自我矛盾,所以人们不得不从经验界来谈性。他列举中国哲学史上的诸主要派别,证明不管是性善说还是性恶说,都必然变成性善恶二元论。王国维以此否定了儒家的性善理论,而且已经猜测到抽象地谈论人性是没有意义的,因而蕴涵着否定先验人性论的倾向。但是,王国维并没有向否定先验人性论的方向去发挥他的理论。而是得出一个极为悲观的结论:人性不过是善与恶永恒的战场。“政治与道德、宗教与哲学,孰非由此而起乎?-----历史之所纪述,诗人之所悲歌,又孰非此善恶二性之争斗乎?”(《论性》)而且善恶是绝对对立的,无法相互转移。实际上,王国维认为人类本质上就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按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人本质上不过是盲目的求生意志,所以人对人是狼。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王国维说,在博弈之战中,“吾人竞争之本能遂于此以无嫌疑无忌惮之态度发表之,于是得窥人类之极端之利己主义”。总之,王国维从经验界,从人的行为来推断人性,认定人都是服从动机律的,无所谓意志自由;人在本质上是利己的,是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生就是善与恶的永恒争执。

2、“命”、“性”、“理”的幻影(续)王国维对人生的这种悲观态度,由于他的非理性主义而更为加深。鉴于儒家道德宿命论同理性专制主义的内在联系,王国维的非理性主义同时也具有反儒家道德宿命论的意义。他写了《释理》来研究“理”的概念,认为从语源学说,“理”可以有广义的“理由”和狭义的“理性”两重含义。王国维运用叔本华《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中的观点来解

释它们:“理之意义,以理由而言为吾人知识之普遍之形式,以理性而言则为吾人构造及定概念之关系之作用而知力之一种也。故理之为物,但有主观的意义而无客观意义。易言以明之,即但有心理学上之意义而无形而上学之意义。”(《释理》)王国维把批判的笔触伸向朱熹等客观唯心主义,他们先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一个普遍概念(理),然后割断它与具体事物的联系,把它当作独立的实在,结果“皆预想一客观的理存在于生天生地生人之前,而吾心之理不过其一部分而已。”(同上)随之又按照理一分殊的理论,万物都从它派生出来,万物之理都从一理(太极)出,人性也就是天理。这里继戴震以后真正从哲学的高度来批判程朱理学的道德宿命论和形而上学的“理一分殊”说。但是,王国维批评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武器是唯意志论这一主观唯心主义理论。他从“理”的客观的假定和主观的性质来解析理,所以他认定:“理者,主观上之物也。”拒绝“理”有客观法则的一面。对于王国维来说,“理”,无论从广义上解释还是狭义上解释,从客观的假定到主观的意义,从理性的意义或从理由的意义来解释,都只是主观的东西,没有客观的性质。“理”“不存在于直观之世界,而惟寄生于广莫暗昧之概念中。易言以明之,不过一幻影而已矣。”(同上)“理”是幻影,这就是王国维释理所得的结论。王国维无论是在论“性”、是在释“理”、还是在原“命”,都没有离开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没有离开叔本华的“直观”。理不外于吾心,吾心是理、性和动机意志所从出,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存在于吾心中,最后不过是一幻影,所以宇宙是幻影,人生也是幻影。他反对儒家的道德宿命论,但又贬低理性的意义,认为道德教育无非依赖于个体的直观。然而叔本华的直

观,归根结蒂是人体悟意志的荒谬与世界的虚无之手段,是解脱生存痛苦之道德,王国维于此又有所怀疑。于是,在王国维面前便呈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人生是善与恶的永恒苦斗,理性不能改善而只能加剧这场战争,解脱之道又是如此虚无飘渺,那么人类的希望在哪里、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王国维一时彷徨不已,只得在诗歌中吟唱他的痛苦、惶惑的心境,在诗歌创作中倾注他的所爱与理想,抒写他悲慨的人生感叹。王国维悲观主义的人生观不仅在理论著述中,也在诗歌、评论中大量表现出来。他常常在诗歌中描写盲目的带悲剧意味的人生。以一首《蚕》为例:“余家浙水滨,栽桑径百里。年年三四月,春蚕盈筐筐。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口腹虽累人,操作终自己。丝尽口卒屠,织就鸳鸯被。一朝毛羽成,委之如敞屣。喘喘索其偶,如马遭鞭箠。呴呴濡祝其卵,怡然即泥滓。明年二三月,蠡蠡长孙子。茫茫千万载,辗转周复始。嗟汝竟何为?草草同生死。岂伊悦此生,抑由天所畀?畀者固不仁,悦者长已矣。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这首诗对受生存意志驱使而盲目地生生息息的人生作了悲悯而无可奈何的描述,很可以代表王国维的人生态度。王国维相当自觉地把唯意志论与诗歌结合起来,通过完整的意象和妥贴的比喻表达人生哲学,使诗和哲学融为一体,而能够在具体鲜明的文学形象中融进普遍而深沉的人生哲学,表明唯意志论及其人生哲学已经内在于王国维的思想血脉,而不再是单纯外在的理论了(参见高瑞泉《天命的没落》一书)。

3、“欲与生活与痛苦三者一而已矣”王国维真正将文学和哲学结合起来,全面系统地阐发了其唯意志论思想和悲观主义人生哲学的作品还是《红楼梦评论》。我们知道,王国维的人生哲学主要来自叔本华建立于生命意志学说上的悲

观主义。王国维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红楼梦》是“绝大著作”、“宇宙的大著述”,是我国美术史上的“唯一大著述”,把这一著作看成是首屈一指的艺术作品,其意义并不专指它的艺术价值,而是在于他的意识深处认为没有一本小说或一首诗能如此反映唯意志论思想,能如此反映人生的究竟。王国维从分析生活的本质开始评论《红楼梦》。他曾说:“夫吾人本质既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为意志,有一大特质焉,曰生活之欲。”在他看来,无论是个人还是种族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活的本质就是“欲”。“欲”具有普遍意义,也是促使政治、科学、文化发展的动力。他说:“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科学文化的发展又使人们的生活之欲增进无穷:“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同时,人生于有限的世界,而要求满足无穷的欲望,就必然产生竞争。这样,在王国维眼中,世界的本质除了生命之欲外,还有势力之欲,驱策其智力和体力的活动,不仅在物质上要求满足自己欲望,而且在精神上也要胜过他人。但王国维又认为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弱者、愚者、失败者当然陷于痛苦之中,即便强者、智者、胜利者也不可能获得永久的快乐。因为一是欲之性无厌,永无满足之日,越是强者、智者欲望就越多越高;二是即使某一欲望得到满足,但另一欲望没有发生之时,就会感到空虚、无聊,这也是一种他之为“消极的痛苦”,而在求得欲望满足的奋斗过程中,用智慧、耗精力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所以天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总之,在现实生活中,由生活之欲而来的快乐也罢,由势力之欲而来的“势力之快乐”也罢,“既偿一欲,则此欲

以终。然欲者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厌倦之情即起而乘之,于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所以人生正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往复于痛苦无聊之间,如环无端,而不知其所终。王国维由此对宇宙人生的本质下了结论:“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王国维分析了《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中贾宝玉还玉给和尚的一段对话,认为不幸的生活是由自己之所欲,而拒绝、出世也不得不由自己。所谓玉者,欲也,还玉即意味着抛弃生活之欲。由此,《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不仅提出了人的生活之欲的大问题,而且看到痛苦产生于意志,终究也要由意志来解决。《红楼梦》的精神就在于“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从而体现了人生的究竟,宇宙的究竟。“生活”、“苦痛”、“解脱”,这是全部人生的三要素,除此之外,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王国维在接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哲学的过程中,曾指出叔本华的伦理学有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的矛盾、天才说与意志同一说的矛盾并进而在《红楼梦评论》及《叔本华与尼采》中对叔本华遁入涅磐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因此,王国维对叔本华哲学是有所批判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怀疑所怀疑的只是解脱的方式而不是解脱本身,因而并没有妨碍王国维在大致反映了叔本华哲学原貌的基础上对其唯意志论哲学——进而是由之产生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加以接受。王国维认为,我们在知识和实践两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痛苦相关系。有一个东西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的关系,这个东西就是美术,他认为科学越发达,物质财富越丰富,人的欲望就越高,痛苦就越深,所以发展物质财富来满足人的欲望就无异于饮鸩止渴,而哲学和艺术是探求精神上永久的真理,人生哲学就在于揭示人生即痛苦这一真理及解脱之道。他之所以盛赞《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就在于“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者,无不与痛苦相终始。”他认为,《红楼梦》第十五回的〈晚韶华〉词揭示了人生真义,即自罹罪、自惩罚。而悲剧之伟大就在于感发人之情诸、洗涤人之精神,哲学与艺术的价值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前者表之理论,后者示以形象,但都是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由于世界上千百年才出现一两个像柏拉图、康德、叔本华这样的哲学家且“可爱而不可信”,真正哲学家之难求可想而知。因此与叔本华相比,他更强调艺术对人的感化作用,他认为艺术是超乎利害之外,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优美)或“使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壮美),由于“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所以艺术具有使人超然物外,忘记利害关系[1][2][3]下一页,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求得暂时解脱的功效。一切文学、美术的任务就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与其解脱之道,一切文学、美术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离开生活之欲的争斗,得到暂时的平和。王国维始终没有走出悲观主义“生活---苦痛---解脱”的思维方式,他怀疑叔本华的解脱之道只是因为按照叔本华的意志同一说,则人人都是天才,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要意志同一说在,个人解脱的可能性就十分可疑。但他并不怀疑叔本华的天才说,所以他认为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是天才的解脱,天才的痛苦只有天才能

解脱,而天才是罕见的,对于众人来说,美术之解脱是最为现实可行的解脱方式(实际上即便常人也应该象天才那样拒斥生命意志:“法斯特〈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而宝玉是拒绝了生活之欲的)。王国维由于“可信”与“可爱”的矛盾而对于叔本华的解脱之道有所怀疑,终究使他抛弃哲学而到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但因为从本质上说“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使他终于陷入悲观中的悲观,绝望中的绝望。

(二)、王国维“悲观主义”人生哲学与尼采在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有意识地没有讨论王国维同尼采哲学的关系,这主要是因为与叔本华对王国维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相比较,尼采哲学对王国维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有人曾经认为,王国维在“人类之于生活,既竞争而得胜矣,于是此根本大欲复变而为势力之欲”的表述中以“势力之欲”替代了“生活之欲”,表明他的立场已从叔本华转到了尼采。这一论点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姑且不说王国维所称一切“文学美术”的心理根源均“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这一说法中的“势力之欲”概念并非来自尼采,而主要是来自席勒“游戏冲动说”中那种“剩余之势力”即满足生存必需后剩下的多余力量,即使就王氏“人类之于生活„„..”一句而言,后面尚有“此势力之欲可谓之生活之欲之苗裔,无不可也”,表明“势力之欲”是以“生活之欲”为基础。“嗜好”是势力之欲的产物,为的是“医空虚的苦痛”,“若谓其与生活之欲无关系,则甚不然者也。”王国维很清楚地指出了没有生活之欲就没有势力之欲,没有势力之欲就没有空虚的苦痛,而没有空虚的苦痛就没有嗜好和游戏,也没有高尚的嗜好如文学、美术。更为重要的是,王国维固然认为“意志之寂灭之可能与否,一

不可能之疑问也”,“使其物质上与精神上之生活超于他人之生活之上”的“势力之快乐”听起来也好象很有尼采“权力意志”的味道,但实际上正如我们在论述王国维人生哲学时已经讨论过的那样,“势力之欲”于王国维,仍是一种对伴随着生活之欲而来的苦痛的解脱,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即尝一欲,则此欲以终„„.一欲既终,他欲随之”这一“生存——苦痛——解脱”的人生回环中的一环,王国维不仅固守着“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人生的本质是“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的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信条,没有转向尼采,更以他对“势力之欲”及两种解脱方式的论证,对叔本华思想作了进一步的发挥。王国维对叔本华、尼采哲学的这种不同态度,在他1904年所作的《叔本华与尼采》中表述得十分清楚。王国维指出,叔本华和尼采都“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然一则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理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所以“世人多以尼采暮年之说与叔本华相反对”。但他经过比较,发现尼采后期和叔本华的显著对立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在他看来,“尼采之学说全本于叔氏”,尼采不仅在早年艺术时期全盘接受了叔本华的思想,他的后期哲学也没有背离他的老师;“尼采之说,乃彻头彻尾发展其美学上之见解,而后用于伦理学”,叔本华与尼采“一专以知力言,一推而论之于意志,然其为贵族主义则一也”、“一则攻击其乐天主义,一同并其厌世主义而亦攻之,然其为无神论则一也”、“叔本华说涅磐,尼采则说转灭。一则欲一灭而不复生,一则以灭为生超人之手段,其说之所归虽不同,然其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则一也”。所以,“吾人之视尼采与其视为叔氏之反对者,宁

视为叔氏之后继者也”,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象树根和树叶一样,“其所趋虽殊,其性质则一”。王国维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在他心目中叔本华哲学对尼采的压倒性优势,使至关重要的差异性在他对共同性的强调中被淹没了。

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叔本华尼采描述鲁迅的人生哲学是困难的。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王国维鲁迅人生哲学的差异与叔本华尼采的关系的课题来说,这一困难不仅表现在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以及他几乎从未在自己的文字中完整系统地直接谈论人生哲学,而且也表现在叔本华尼采思想从未以人生哲学的形式进入鲁迅的作品。这是与王国维有着很大不同的。由此,我们试图首先通过分析在鲁迅的《野草》、《彷徨》、《呐喊》等作品中曾反复出现的“希望”与“绝望”这一对范畴,从而对鲁迅的人生哲学有所把握;其次在这种分析的基础上,通过比较鲁迅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哲学,从而对叔本华尼采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中的作用有所了解。与对王国维的研究相比,这一比较是外在的。

(一)“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探讨鲁迅的人生哲学当然离不开《野草》。就人生哲学而言,《野草》最为集中,也最为鲜明地表达了鲁迅人生哲学的结构和意象,表达了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两地书.五》)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需要分析鲁迅在《野草》的《希望》中所反复吟诵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思想。“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在给友人的信中所写的一句话。很显然,这句话蕴涵了两个不同层面的意思:(1)希望是不实有的,是虚妄的;(2)绝望也是不真实的,是虚妄的。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正是由对

“希望”和“绝望”的双重否定引申出来的。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者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确的,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一段话里,鲁迅提出了一种“黑暗”的意象。的确,这种“黑暗”所构成的沉重压力,使鲁迅终其一生都在与其相抗衡。祖父下狱,家道中衰;寄居舅家,遭人白眼;父亲重病,来往于当铺与药店之间,这一切使鲁迅从小就深味人生的苦痛:“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其结果是形成少年鲁迅的某种思维定势,造成周作人所说的“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而这种对传统世界的绝望,使青年鲁迅决心“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他到南京学开矿,到日本学医,遂而弃医从文,试图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新生》的夭折,却又使他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和寂寞;婚姻的不幸,辛亥革命特别是二次革命失败后的黑暗现实,极大地打击了鲁迅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热情。从1909年到1918年是鲁迅沉默的十年,在这期间,他一度在绍兴会馆看佛经,抄古碑,“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鲁迅告诉许广平只有“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是他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的总结和体认,表明“黑暗”和“虚无”确实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鲁迅马上又接着说他自己虽明知如此,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他终于又认为“黑暗”与“虚无”并不一定是“实有”,因为他不能“证实”。鲁迅感到自己对于历史过程的人生经验是有限的,因而在个人经验范围内 的“绝望”并不能证明整个世界的“绝望”。那么,这是否就是证明了“希望”的真实呢?让我们在鲁迅的其他作品中寻求一些启示:

1、“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里地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也不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1921年1月作)

2、“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呐喊.自序》,1922年12月3日)

3、“.......据卢南(E.Renan)说,年纪一大,性情就会苛刻起来。我愿意竭力防止这弱点,因为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世界决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将来的。”(《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鲁迅所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是暗指“希望是从无到有”,所以他后来在《呐喊.自序》里表明他以希望为“必无”,但又不能以“无”证“可有”,于是他同意希望不可说“无”,而是“在于将来”。这种“希望在于将来”的体认,他在1932年还再度加以引述。在鲁迅心中,是将“希望”与“路”等同起来。换言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人间(或世界)本没有希望,怀抱希望的人多了,也便成了希望。“希望”的辩证性在这里显示了出来,世界上并没有虚无的希望,希望是在实际行动过程中。就前者而言,鲁迅否认了希望的实有;就后者而言,希望的意义被转

换成了反抗“黑暗与虚无”的人生行动。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这一变化的完成靠的正是作为“绝望的抗战”的“希望”。因此,真正真实的只有“绝望的抗战”,而从“黑暗与虚无”的实有状态到“绝望的抗战”再到“终于不能证实”,这一过程蕴含的正是“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内容,表达了鲁迅面对现实人生的态度。以《野草》为例。在《野草》的众多作品中,作者首先表达了一种深刻的焦虑和不安:“我”告别了一切天堂、地狱、黄金世界,却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惑之中;“我”要反抗,却陷于“无物之阵”;“我”要追求,却不过是走向死亡;“我”渴望理解,却臵身于冷漠与“纸糊的假冠”之中;“我”憎恶这个罪恶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但恰恰是这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处境唤起了“我”对生命意义的再认识: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对这种“绝望”的反抗之中。鲁迅在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的信中说:“《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中所说的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鲁迅在这里明确提出了“反抗绝望”,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从而与“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精神遥相呼应,在某种意义上,真还有点儿“向死而在”的味道。“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否定了希望,也反抗着绝望,而超然于这两种主观感觉之上的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形式:“走”。“走”所表达的是实践人生的方式,是面对现实的执着态度。(顺便指出,我之所以对“行走文学”的叫法不以为然,就是觉

得与鲁迅相比,行走文学家们这种“走”的感觉不够、味道不足、程度不深,故寄望于巴剑兄,呵呵)。鲁迅在他对希望与绝望的双重否定中引申出了“过客”的反抗形象与“走”的人生原则,使他“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超越了那种在“乐观----悲观”、“希望----绝望”、“虚无----实有”之间执其一端的人生态度而达到更为深刻的层次,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了了“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这句话的意义:“我”虽然总是“宛然目睹了‘死’的袭来,但同时也深切地感着‘生’的存在”(《一觉》),所以“野草”与“乔木”同归于尽之际,正是“地火”喷出之时(《题辞》);“我”被大石车碾死之际,也就是大石车翻入冰谷,“火”得以复燃之时①(《死火》);“影”沉没于黑暗,而“人”却从此走向光明(《影的告别》);“战士”虽然在战斗中“老衰、寿终”,“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但战士仍然“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墓碣文》的归宿是向“死尸”诀别;《秋夜》虽然说着“春后还是秋”,但毕竟使“天空”想逃跑,“使月亮窘得发白”......这,就是《野草》中的“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反抗绝望。当我们从《野草》中走出来,把视野转向鲁迅作品的其他领域时,我们发现《野草》这种“反抗绝望”、“以悲观作不悲观”即反抗悲观的人生哲学同样也深深浸透在其小说---尤其是《呐喊》和《彷徨》----之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呐喊》与《彷徨》的产生就是鲁迅“反抗绝望”人生哲学的一种象征或表达。在这完全不同于象征性的《野草》的现实性世界里,“我”在魏连殳死后的冷笑中又一次体会到觉醒者的命定孤独和寂寞的死亡,但终于经历内心的挣扎而“轻松起来,坦

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彷徨.孤独者》)------“轻松”与“走”都不是来自对“希望”的信念和追求,实际上,在“孤独者”的世界里从未显露任何真正属于“未来”的有力因素。耐人寻味的东西在于,“我”是通过内心难以平息的痛苦挣扎,通过对孤独者命运的深切体验与反省,才获得这种“轻松”与“走”的生命形态的,因此,这种“轻松”与“走”恰恰是经过心灵的紧张思辩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与自我的“双重绝望”的挑战姿态,是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悲观结局后的反抗与抉择,是深刻领会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有机性而采取的现实性的人生态度-----这就正如“过客”一样,“走”的生命形式是对自我的肯定,是对“绝望”的抗战;世界的乖谬、死亡的威胁、内心的无所依托、虚妄的真实存在、自我与环境的悲剧性对立,由此而来的焦虑、恐惧、失望、不安......不仅没有使“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颓唐,恰恰相反,却使“我”在紧张的心灵挣扎和思辩中摆脱了随遇而安的态度,坦然地“得到苦的涤除,而上了苏生的路”-----尽管从客观情势看,这月下的小路的尽头依然是孤独的坟墓。鲁迅在其叙述中步步深入地揭示着“希望”的消逝与幻灭,显示出“绝望”与“虚无”的真实存在和绝对权威,但一种独特的心灵辩证法又使鲁迅作品中的主人公以这种“绝望与虚无”的感受为起点,挣扎着去寻找和创造生命的意义,并充满痛苦地坚守着创造中国人及其社会的历史责任。由此,《呐喊》、《彷徨》在精神境界上也彻底超越了对“希望--绝望”、“乐观--悲观”各执一端的片面,既不极度悲观,也不轻率乐观(鲁迅甚至对那种廉价的乐观和无谓的“希望”极为憎恶)。鲁迅通过对“希望”与“绝望”的相互否定所引申出的类似“过

客”的反抗和“走”的人生原则,实际上也成为《呐喊》、《彷徨》的内在精神结构的重要原则之一,这正标示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人生哲学和“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态度与《呐喊》、《彷徨》的现实描写取得了一种“隐秘的融合”。总结上述,我们看到,尽管在《野草》、《呐喊》、《彷徨》中充满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沉默与开口、一切与无所有、向往故乡的游子与回到故乡的客子、回忆与空虚、吃人与被吃......的对立,但在这种对立中却有一种精神始终如一地贯穿其中,这就是“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以悲观作不悲观”的反抗绝望、反抗悲观的人生态度。那么,这种人生态度与尼采叔本华有何关系呢?

(二)“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尼采、叔本华同王国维对尼采哲学一笔带过的轻漫态度相比,鲁迅是中国近代最早从思想上真正接受尼采的人,虽然鲁迅的接受尼采远较王活维的单纯接受叔本华复杂并对其有深刻批判。从总体上说,鲁迅对尼采的赞赏之处在于:打倒一切偶像,重新评估一切价值;反对宗教,从进化论出发确信人类未来会产生理想的新人;对末人庸众的蔑视与批判;颂扬自由意志和强大的“心力”,赞扬独立不依的人格力量和坚守不贰的操守,以及揭露与抨击虚伪与奴才道德等。其中最主要的又是尼采对个人意志及其精神力量的尊崇和追求。在集中反映其早期哲学思想的《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文章中,鲁迅就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畸形发展的工业文明和都市文明带来了人的物质享受和精神生活的分裂,理性与情感的分裂,他认为这是西方文化的“偏至”:“时乃有新神思宗徒起,或崇奉主观,或张皇意力,匡救流俗,厉如电霆,使天下群伦,如闻声而摇荡......主观与意

力主义之兴,功有伟于洪水之有方舟者焉”。所谓的新神思宗,即斯蒂纳、叔本华、基尔凯戈尔和尼采等人。鲁迅看到了尼采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为本”的非理性主义和意志主义哲学体系的意义,他赞同尼采对近代西方文明的攻击,指斥“唯物极端,且杀精神生活”、“使独创之力,归于槁枯”,认为只有唯意志论可以振奋压抑于工业文明下的主观精神,恢复个人的尊严感、独立性及创造性。鲁迅把尼采对主观意志的强调,看作是对黑暗现实的不绝反抗,对坚强个性的执着追求,他相信“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内,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未来中国的出路不在办洋务搞维新而在“立人”,在于有独立见解,坚强意志的个性的产生,其“道术”就是“尊个性而强精神”,由此,他呼唤有“绝大意力”的“精神界战士”的出现。鲁迅接受尼采思想的深刻影响,在《野草》、《呐喊》、《彷徨》这些作品中直接间接地都有所表露,前人也已多有论述。如果说从上述论述中我们只看到了尼采哲学对鲁迅的一般性影响,其对鲁迅人生哲学的影响尚不明显的话,那么,如果我们把鲁迅的人生哲学同尼采的人生哲学联系起来加以考察,这种“一般性”的影响作为一种理论前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就十分明显了。尼采可以说是一个人生哲学家。他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叫做“悲剧主义”。所谓“悲剧主义”,从尼采在其自传《瞧,这个人》中自称是“第一个‘悲观哲学家’----与悲观哲学家正相敌对”来看,是同“悲观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尼采早年曾受叔本华影响,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的意志,人生是这意志的表象,二者均无意义。他得出了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承认世界和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我们所生活于

其中的现实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对人类来说又是残酷而无意义的,所以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真理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艺术比真实更有价值”。为了生存,我们需要用艺术的“谎言”去掩盖某些“可怕的真理”:“真理是丑的。我们有了艺术,依靠它我们就不致于毁于真理”。尼采正是在艺术尤其是希腊悲剧中找到了肯定世界和人生的力量。尼采指出,希腊悲剧中有两种精神:日神和酒神精神。日神精神让人沉缅于外观的幻觉,反对追究本体、追究世界和人生的真相。酒神精神却是要破除外观的幻觉,与本体沟通融合。前者用美的面纱遮盖人生的悲剧面目,后者揭开面纱,直视人生悲剧;前者教人不放弃人生的欢乐,后者教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前者执着人生,后者超脱人生;前者迷恋瞬时,后者向往永恒。与日神精神相比,酒神精神具有浓郁的形而上学性质和悲剧色彩。外观的幻觉一旦破除,世界和人生露出了可怕的真理,如何再肯定人生呢?这正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问题。尼采从分析悲剧艺术入手:悲剧把个体的痛苦和毁灭演给人看,却使人生出快感,这种快感是从何而来的呢?叔本华认为,悲剧快感是认识到生命意志的虚幻性而产生的听天由命感,尼采则提出“形而上的慰籍”来解释:“悲剧用一种形而上的慰籍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的和充满欢乐的”,看悲剧时,“一种形而上的慰籍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上一页[1][2][3]下一页

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欢乐。”也就是说,通过个体的毁灭,我们反而感觉到世界生命意志 的丰盈和不可毁灭,于是生出快感。尼采认为,如此达到的对人生的肯定是最高的肯定。悲剧则是“肯定人生的最高艺术”。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做一个强者----这就是尼采由悲剧艺术引申出来的悲剧世界观,也正是酒神精神即悲剧精神的要义所在。至此,鲁迅“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人生哲学同尼采人生哲学的内在联系已经昭然若揭。前面我们说过,鲁迅人生哲学的特点是反抗绝望和反抗悲观。鲁迅承认绝望与死亡、黑暗与虚无的存在,但这种承认为的是“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借此知道它还并非空虚”,鲁寻是肯定生命和希望的,他以自己特有的“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的“反抗绝望”的呼声表明了这一点。因此,就“肯定生命必须肯定死亡和生命的痛苦,而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反抗绝望与悲观而言,鲁迅与尼采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鲁迅一生对尼采确实有一个从汲取到批判的过程,但在1929年回顾和《语丝》的关系时他还说:“我的‘彷徨’并不用许多时,因为那时还有一点读过尼采的《Zarathustra》的余波”;在1935年所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他更明确指出:尼采教人准备“超人”出现,其结果只可能是个空虚;尼采自己以发狂和死摆脱了这一窘境,但给他的追随者留下两种选择:或者安于这空虚,或者反抗这空虚。尼采哲学成为鲁迅走出“彷徨”的一个因素,表明鲁迅从尼采哲学的两种可能性中选择的是反抗空虚。只是与尼采带有更多思辩色彩的思想相比较,鲁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他对绝望与悲观的反抗与

其说是一种思想,毋宁说更是一种行动和现实的人生实践(即所谓“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这与鲁迅所处中国社会与时代特征,以及鲁迅思想特有的实践品格有关(这一点后文再说)。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叔本华也曾在鲁迅的人生哲学中留下痕迹。鲁迅接受过叔本华“意力为世界之本体”的观点,这种观点同他对进化论的理解揉合在一起,使他强调人的感性存在,认为趋乐避苦的需要决定人的感情和意志;因此,鲁迅就象叔本华一样,把生活归结为生物体保持生存和延续生存以及发展的要求,归结为食色的欲望。总之,生活就是一种生存意志。但是,鲁迅并没有象叔本华那样,把意志看作是一种不能遏制而又必须否定、必须放弃,从而使世界归于“无”的盲目力量,相反,他认为主观意志恰恰是使生命进于深邃的自由境界的内在动力,是使人“思虑动作,咸离处物,独往来于自内心之天地”的根本依据。正是在这一点上,鲁迅抛弃了叔本华,就象尼采也曾在这一点上抛弃了叔本华一样。因此,就尼采叔本华哲学对鲁迅人生哲学形成的影响而言,鲁迅接受的是尼采而不是叔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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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叔本华读后感

读后感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 温博雅 10092130213

叔本华哲学是在继承并批判康德、柏拉图,尤其是在五体投地地皈依印度哲学之后形成的。其中既渗透着对于人生痛苦的烦恼,同时也隐含着勘破人生之谜后悠然自在的达观精神,因而特别能让人警醒。尼采主要是在叔本华熏陶下成长为一个反基督教、反理性主义的猛士的。尼采理论是叔本华哲学在19世纪末水到渠成的引伸。毫无疑问,没有叔本华就没有尼采。正像不能从墨汁中提炼出白矾一样,没有叔本华,尼采不可能发生出如此激烈的思想。

从叔本华开始,西方哲学史的研究对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就是由康德、黑格尔以前的认识论研究(追求理性认识何以产生的根源及其作用)转向为本体论研究(追求人类本体之奥秘及其宇宙本体之关系),由对于人类理性现象的透视转向为对于生命现象的透视。因为这种转变由叔本华开始并由尼采继其踵,从而影响了整个20世纪,所以称他们两人为生命哲学家,恰如其分。

作为生命哲学家,叔本华主要回答“人是什么”的问题,而尼采主要回答“人怎样生活才有意义”的问题,两者又都统一在“意志”上。叔本华上承古希腊,在19世纪初期重新思考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叔本华的结论是:人乃痛苦之生物,生物是其规定性,而痛苦是其内容。因此,遭受痛苦并忍受之,是生物不可推卸的天职。为什么痛苦与生物不可分割?关键在于意志。在叔本华看来,意志是一种内在创造力,它盲目、偶然、无意识,并经由个体化原理形成生

物。意志永远无法满足,生物就永远处于痛苦之中。叔本华给人以这个定义,目的是向人类自身揭示生存之真相并使之悟透,从而恬淡寡欲地对待生活,享受勘破生命本质之后的欣悦。

尼采以叔本华理论为基准,继续向前探讨。尼采说:“我是第一个认识那奇妙的狄奥尼索斯现象的人。如前已述,这个概念是从叔本华的“意志”中化出的。区别在于,在叔本华那里,意志是被要求否定的;而在尼采这里,狄奥尼索斯情态是被肯定的。尼采说:“对生命的肯定,甚至对它最奇妙最困难问题的肯定,在其致力于追求最高形态的过程中,对其生命力无穷无尽而感到欢欣的生命意志——这就是我所说的狄奥尼索斯情态。”尼采所谓的对狄奥尼索斯情态的肯定,是对痛苦、罪恶以及人生一切可疑而陌生的东西的肯定,与叔本华又有一致之处。尼采的毕生工作就是高扬人的生命力,肯定狄奥尼索斯情态。尼采所谓“上帝死了”,就是要求传统的理性主义寿终正寝,而代之以本能的生命力;所谓“重估一切价值”就是从生命力角度重新评价历史上对于人生问题的一切看法;所谓“强力意志”就是生命力的凝缩;所谓“自由人”,就是摆脱理性束缚,回归狄奥尼索斯情态,掌握自己的人;所谓“自利主义”,就是不作理性之奴隶而由狄奥尼索斯情态主宰自我的行为方式;所谓“超人”,就是那些不断超越自我,重建生命之繁荣,再度确立狄奥尼索斯情态的人。尼采认为,自有基督教以来,人类一直生活在最悲惨、最黑暗的境地,原因就在于理性压制了狄奥尼索斯情态。尼采又认为,人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也就是说人类必须扬弃自身——在这一点上,与康德不同。在尼采看来,超人不

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而且将来也不会有,因为人是原料,是需要反复琢磨的难看的石块,是永远难以成熟的东西。只有保持狄奥尼索斯情态,人类才有希望。

叔本华和尼采的生命哲学建筑在他们的宇宙观上。

叔本华认为,宇宙万物乃现象,其内在的本体是意志。现象界的一切事物的生成,就在于意志的活动。意志是内在的创造力,事物是其呈现形式,物质只是构成元素。叔本华说:“这种现象一旦消灭,其他现象立刻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质。”尼采的宇宙观集中体现在“永远轮回”说上。

尼采认为,事物(包括人)作为个体,必然有一个生成、存在和消亡的过程,但是作为种类,却永久存在。这就是说,事物之存在不过是在同一种类之内的循环。这是其一。其二,此一事物消失,其遗骸又成为其他事物生成的基质,因而,“万物分离而相合”。前者是同一物类之中的永远轮回,后者是不同物类之间的永远轮回。这两种轮回不但促使事物种类发生变化,而且也使宇宙本身发生变化。但是,事物再变化,只要其本质定性没有改变,那就还是此物。另外,事物之间的分离组合再频繁,但由于它们的变化都是宇宙本身变化的表征,所以仍呈现为原态的重复。因此,尼采说,轮回之门敞开着,变动着,但其中任何一点都是宇宙的中心,因为它们是变化之前的稳态,由此可以向前或向后、向左或向右,无限远地追溯其前世与前生。由上可见,尼采的“永远轮回说”与叔本华的“意志—现象说”有着最内在的统一。

尼采意识到永远轮回说有滑向叔本华怀抱的危险,极为震惊,便不断地纠弊扭偏,强烈地将狄奥尼索斯情态融入自己理论中。尼采说:“坚强你自己这个命令,以及一切创造都是坚强的这个信念,乃是狄奥尼索斯本质的主要特征”,也是永远轮回说的主要特征。其意思是:宇宙乃永远轮回的强力意志,万物皆不断消逝,但又不断生成,正是在生成中,生命体验到极大的喜悦;因而,永远轮回说恰好证明了力的丰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毁。

也许,尼采和叔本华在生命哲学和宇宙观上的联系与区别可以这样表述:叔本华肯定的是生的偶然性和死的必然性,尼采则既肯定了死的必然性,但同时更肯定了生的必然性;叔本华肯定的是意志的永恒性和现象的短暂性,尼采则既肯定了强力意志(狄奥尼索斯)的永恒性,也肯定了现象的永恒性;叔本华肯定的是人发现生命本身无意义,但又能在勘破谜底之后,于否定求生意志过程中获得清澄明净的快乐,尼采则肯定的是人能够从生命现象的层出不穷和不可遏止中发现生命意志的强大和顽强,从而进入昂扬的乐观主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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