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影评(南翔)一种反视历史的诗意栖居(定稿)
返 视 历 史 的 诗 意 栖 居
文/南翔
《仙人坝的红衣兜》(以下简称《红衣兜》),是一部带有散文诗一般品质的电影。电影叙述了发生在苏皖交界小山村的一个爱情故事,随着抗战画面的展开,切入点很是新颖:国民政府军队在溃败之中,有两个军医刘大春和王虎彪和老百姓一道撤退,因是军人,自然带有掩护的色彩;又因为是医生,一则在军人的身份之外,加重了责任的担当;二则为以后村民遭遇瘟疫而毅然出手埋设了伏笔。事实上,任何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主人公的身份或职业,不能不为全篇(剧)做一个恰当与吃重的预设。
影片在开篇之后,亦即撤离之中,设计了一个很有分量的细节:一个军中败类企图趁乱强奸民女,大春怒不可遏,举枪欲击。一则是“战友”情分,二则是国难当头,终于给此人留了一条生路。此人后来当了汉奸,返回挟私报复,剧情于是多了悬念,也多了故事辗转腾挪的可能性与丰富性。
电影故事十分紧凑,接下来的画面切换,也很是干净利落:大春和虎彪二人从此化繁为简、化军人为布衣,栖居在仙人坝这个山清水秀的江南村落。虽是兵荒马乱、鼙鼓之声可闻,仙人坝毕竟不是主战场,亦非日寇眈眈虎视之地,换得一时的“苟且”之安。“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这种编创设想,并非冀望在国难当头遁世,更非对战争的美化,而是为故事和人性的展开,另辟一种审美通道,编剧要的便是一份安宁,一份安宁之下的情感演绎。
早已定了娃娃亲的女主角宋晓芸,父亲故世,与母亲杨腊梅相依为命。晓芸的“对象”是沾亲带故的结巴——狗子。狗子性情粗鲁莽撞,却也不乏真诚坦荡,他眷爱晓芸确是发乎内心。爱情并非单纯的时间发酵,所谓一见钟情也好,倏忽来去也罢,其源头并非不可捉摸。比较狗子,这个外来户的大春,有军人的英武,有医生的仁慈,还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濡养和精神魅力,这不能不让晓芸一见倾心。与其说大春无意中窥见晓芸沐浴、随后拾到姑娘的亵衣——红肚兜,引发了一个年轻人的内心渴望,不如说,这是两颗异性恋心在淙淙山涧、青葱地头的砉然撞击,这种灵与肉结合的恰切无间,奔放恣肆,注定了任何世俗、乱局和恫吓都无法遏阻,都是徒劳。
狗子的气急败坏和拼命对峙,自然都在情理之中。更具威慑力的是“坝上”长老们的一致谴责、拦阻与惩罚。中华底层文化及习
俗绵延深厚,晓芸的不婚而孕与“私奔”,岂止大逆不道,简直触犯天条——包含乡绅们的权威。于是沉潭的一幕,即将展开。这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一个小说《萧萧》。这个小说最初写于1929年,刊于《小说月报》21卷1号。小说描写了湘西社会和少女命运,主人公萧萧从小失去父母,在她12岁时,没有坐花轿穿红着绿的体面,便不明不白的做了媳妇——丈夫小她多矣!断奶不久,不满三岁。萧萧在“夫”家长大,发育,就在她情窦初开时,不免遭人诱奸,也是面临沉潭厄运,后因长者忽发同情,又因为生了个儿子,才幸免于死,没有被囚笼沉潭。她儿子长到12岁,便娶了个比他大6岁的媳妇,萧萧做了婆婆。作品在哀婉的同时,也荡漾而出一股子田园牧歌般的情调。著名评论家夏志清很看好作家给予萧萧的结局,认为这种诗意的翻转,恰恰呈现了人性可喜可怜的一面。
瑞士著名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荣格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为“原型”,根据他的解释,原型是“自从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普遍意象”,在人类最原始阶段形成的。原型作为一种“种族的记忆”被保留下来,使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先天就获得一系列的意象和模式。对比《萧萧》和《红肚兜》,我们不难发现,一方面,湘西和皖南有着几乎相似的祠堂惩罚原型:沉潭;另一方面,作品的编创既有承接关系,又有创新关系。如果说前者的被释,主要基于长者的悯恤(生男亦是充分的理由);后者则是军医的角色,面对一体陈情(包括狗子的大恸),更主要的是瘟疫当头,大春、虎彪悬壶济世,拯救乡民与水火,凡此种种,长老固然不可能一下子抛弃因袭骇人的旧俗,但也不能弃众人生死于不顾——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是良莠杂处、好坏兼蓄、利钝相生——于是终令放人。尤令人深味的是,被人“横刀夺爱”的狗子,自觉无脸且无趣在仙人坝继续盘桓,亦然远走,辗转当了新四军。大春和晓芸的爱恋令人欣羡,在那个年代,却不能没有叹惋的结局——军人的天职,最终只能体现在保家卫国之中,大春战死在与日寇厮杀肉搏的战场,空留下又一对孤儿寡母的无穷憾恨与眷念。
综观《仙人坝》,其
一、选取了一个较好的角度进行战争年代的爱情叙述,有叹息与沉重,亦有放歌与轻盈;有阴谋与奸诈,亦有率真与旷达;有国难与家仇,亦有舒缓与闲适„„质其实,战争是背景,人性才是登堂入室的主角。以小说《受戒》等作品名世的汪曾祺曾经表示过,他想书写民国时代一些美丽的记忆。亦即在战乱时代,美好人性的书写或更其珍贵。其
二、《仙人坝》线条简劲而温婉。一部一两个钟头的镜头叙事,不能掺杂太多的故事元素和人物命运。《仙人坝》虽然有大春师徒、晓芸母女、茶馆母女、保
长(顺便说一句,这个保长也很有特色,一反以往作品中保长的负面形象)、狗子、奸佞以及几个长老等等。但主角始终是大春和晓芸,主线始终是两人的爱情铺陈。世上亲情、爱情、友情,演绎波澜壮阔,呈现万千斑斓,究其实,最揪心、最悲催亦最痛苦的或许还是爱情。“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其
三、《仙人坝》在返视历史中书写了善良与率真。著名评论家刘再复把中国文化分为“原型文化”和“伪型文化”两种,前者如《山海经》、《南华经》、《道德经》、《金刚经》、《六祖坛经》和《红楼梦》等,后者如《水浒》、《三国演义》。确实,我们的先秦诸子等大都真气灌注,精神昂沛,到后来积习积弊,官场厚黑、尔虞我诈、以邻为壑、直到“宁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终至流氓当道,阴险塞途,人心人性殆也!《仙人坝》着眼人心和情感的至真至性,一无矫饰与涂抹,如一卷徐徐展开、笔墨清淡的山水画轴,沁人心脾,裨益世道,是当下浮躁与虚热的清凉剂、滋补膏。
如果作品能够在人物性格的开掘和细节的撰构中,更多一些思考或许更好,譬如,作为军医的大春,栖居山乡而成货郎担,不如让他一直巡回问诊更恰切。他和晓芸的爱恋固然是一见钟情,如果能够在晓芸母女之中妙手回春,是否为爱情的“编织”有了更顺理成章、因之也更水到渠成的安排?
还有,起始,让大春多有几分理性的避让和晓芸多有几分野性的进攻,是否多一些情感的波澜和层次?大春和虎彪两个曾经“留洋”的文化人,是否还可以展开更多一些智慧与文化的书写?再考量多一些,是否让两个放洋归来的医生,做的是为乡民怀疑的西医而非中医,会更多一些文化的碰撞和矛盾的起伏(譬如让狗子们有反对和驱赶的由头)?如然,在一个充满宗教般敬畏的乡村风俗的角落里,或许会留下更多贯穿历史、文化和人性的辉光。
(作者系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副院长,深圳市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