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陆一飞:翰墨因缘旧 烟云供养宜——回忆王尚德老师
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 ——回忆王尚德老师
丙申的大年初一,如往年一样。去松江中山西路王尚德老师的宅第看一看。尚德老师已于2012年初夏仙逝,我却习惯了每年的初一,会情不自禁地来到来到永丰小学边的老师故宅。老人家逝后的第一年春节,是老师公子王正先生赶来打开宅门,请我在故宅里坐了一会,人去楼空的境像,令人伤怀。
后来,没有再惊动老师家人,但每年的春节只要我在松江,便一定会去故宅拜谒,虽然是在门外逡巡,似来也多少能安慰离情。
这次的春节,又一个人来到故地,庭院里荒芜日益,以前每次来王宅拜访请益,离开时王老师沈老师是一定要从仪门相送到大门口的。庭院中有一条砖铺的直直的小径,如今的小径早已被杂草湮没,再也不见昔日的齐整。王老师向来秉承古风,客人离宅,必要相送至大门,然后目送客人远去才回屋。今天的到来,在可以想象的荒芜之外,大门也被水泥墙封堵死了,几十年来接纳多少学子的大门,又有多少件老人家的翰墨佳作飘着墨香为得者欣喜捧出这道门„„明代的湖石门当还在,曾经的一室春暖却被严严的阻隔。
王尚德老先生,1917年1月生于上海松江,当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1933年考入国立浙江大学,1937年浙江大学外文系毕业,之后任教达60余年,一声钻研古典文学,诗词书法。教书育人,翰墨文章,是松江文化界的老前辈,却甘守淡泊,恬淡从容中固守着传统文化的精神家园。
尚德老师童年时代即在其父书法大家王子彝先生的培育下学习书法,读书习字为日课,以“庄敬日强”为家训,走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必修之路。其书法以唐人颜柳为根基,上追钟王、植根篆隶,并对唐人草书圣手张旭怀素诸家用功甚多。积八十余年功力,炉火纯青,卓然成家。
我一度迷上吴昌硕先生的篆书石鼓文,日夜临摹。当得到一本吴书石鼓文翻刻拓本时,我兴奋地捧至王老师那请他观赏。老师笑着说道,留他那儿看几天。一周之后我再去老师家时,老师竟为之题写了长诗,令我震惊也令我欣喜无比,兹录如下:
己巳立秋,一飞同学以吴昌硕临石鼓文本示余,爱不释手,聊作长诗,以抒予怀。
周道衰微四海沸,宣王发愤乾坤旋。歧阳嵬猎骋雄杰,禽兽奔驰鱼跃渊。纪功勒石垂千载,石鼓十枚盛世传。嗣经丧乱弃岐下,荆棘榛莽没野烟。后遭劫火屡迁移,十鼓飘零已不全。鸿文近日剩残篇,风雨饱经千百年。猎碣摩挲瞻往迹,笔锋竟与史籀缘。吴公金石原无敌,垂老临摹功更专。苍劲如金钗落地,晴空星月得天然。我于石鼓少研究,涉猎无暇亦自怜。愿将是帖从头学,铁尺勤磨效昔贤。
在老师近九十岁时,我觉得老师书艺日臻完美,如百炼钢而绕指柔,落纸成珍,片楮为壁。老师的身体也特别好,并没有特别衰老的迹象,也常常挥毫不断。每次去访,都会谈笑风生,春风人面,但我总觉得老师毕竟年登大耄,多次向老师夫妇提出家里保存些墨迹,由我来编选结集,一方面是美好书迹的回顾,一方面也给后来者可以了解老师书法的高超,并示后辈学书的轨迹。每次老师都会说好,这个事由你来做,却又依然随缘挥毫,散诸友情„„始终积不起作品来。
又过了二三年,在师母沈元吉老师及公子王正先生的支持帮助下,将家中留存的历年参展作品悉数整理出,共同挑选出近百件作品。由我携至杭州拍摄,加上了老师历年为我书写的字迹,经过几个月的编选,王老师的书法集初稿就形成了,王老师是深受中西方文化熏陶的学者,古文诗词功夫很深,我又从沈老师提供的尚德老师诗稿中,挑选了六十首诗作入编,入编诗作以经历、叙怀、感事为主,书法集中加入诗词部分,似乎更加饱满了。
2010年初冬,我请了昔日中国美院我教过的学生王超、洪晨辉,带着上等的相机来到松江王尚德老师宅,专门为二位老人拍了不少照片。老人家特别开心,专门换上了整齐的衣裳,还带大家去后院观赏沈老师种植的蔬菜瓜果。王老师在朝南的书房里兴致挥毫。写下了“落纸云烟”四字相赠王超留念,当时老人九十四岁。这件作品写得非常好,丰神饱满,后来排在书法集的第一页,也是老人家书翰生涯的写照。后来有些照片及场景被编入了这本集子,也在书册中留下了王尚德、沈元吉夫妇二位前辈长者的笑容和身影。有时翻开这本册子,最后一页王老师永恒的笑容依然让我想起当日的情景。
书法集的最后一幅字是“庄敬日强”,在王宅仪门上就砖刻着这四个大字,是尚德老师的父亲王子彝先生手书作为家训。同样也激励着来来往往的年青学子。书法集上这件“庄敬日强”是老师九十五岁时我请老人家书写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生生不息的向上自强的精神正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归处。
书稿统编完成后,我请恩师王伯敏教授题写了“王尚德书法艺术”,并请陈振濂老师阅稿,他题写了“德艺双馨”的赞语并恭称王尚德老师为“前辈”。
王老师、沈老师始终关注着这本书册的进展,我曾几次回松江向老人家汇报进展,请求意见,王老师也为这本书给我亲笔来过数封信函,信任关怀之情殷殷在目。
有一次我去王宅,二位老师非常郑重地对我说:这本书的序要你一飞来写!我说我是晚辈,万不妥当,当请年高德勋者提笔为是,二位老人执意对我说:王老师的情况你最了解,一定要你写而不劳他人。无奈之下,我以一篇《诗礼传家德润身——记云间王尚德老师》代作前言。
2011年的初夏,《王尚德书法艺术》终于出版,因为二位老师年事都太高,我特别急,怕来不及,当我把书捧到王府,捧到二位老人面前时,日日悬着的心终于舒展放下了。二老特别满意和高兴,沈老师抚着书本,说道:“我和王老师一生平平淡淡,没有大喜,也没有大忧,今天看到这本书,真是高兴„„”竟语至哽咽。
王老师的书法,到了九十五岁时又有境界上的突破,一改之前秀丽康庄,突然变得苍朴雄浑起来,我这里保存了几件老人家最晚时期的书作,骨力洞达,神出古异,用笔特别扎实饱满,焉知老之将至!我们深信,老师晚景光明,心手双畅,书法艺术一定能再攀高峰!
谁知2011年深冬的一场突变,使元吉老师离开了人世,相亲相伴尚德老师一生的爱人和助手撒手人寰。我知道消息急急去探望尚德老师,老师沉默了许多,我们依然坐在东边房间的方桌边上,相对垂泪。老师说:“我不想提笔了。”
2012年的春节,大年初一我去看老师。我那天捧了一本《苏局仙书法集》送给老师,说:“您才96岁,苏局仙老人活到111岁,您也起码要写字写到这个年龄,到时候我再给您编《新作集》。”老人很开心地笑着,老人家穿着黑色的中式棉袄,缓缓地和我说着话,依然那么清明,那么平和,中国老式文人的君子气象依然在这位96岁老者身上流淌着,令人充满尊敬。
沈元吉老师的突然离去,让年迈的尚德老师默默相对,深沉无语,我们总是盼望着老人家能挺过去,一如他平时的坚强。老人家其实也在努力,有一回,大约是春天时,我去松江看老师,他说:等我休息好了,还想写字的。于是我拟了不少内容,请他写,他连说好的好的,并把字条仔细收好放好。不是趁着年迈要老人家写字,更重要的是希望老师又提笔写字了,会提起对生命的热爱,书法是可以点燃老人家生命希望的明灯„„ 可是过了不多久,元吉老师的外甥女林琳给我来了一封信,说老人家身体日衰,已经住院,恐不久于人世了。我即给王正老师打电话,说确已如此,怕是最后时刻了。我当即驱车从杭州至松江径来中心医院。王正夫妇在陪侍,说老师已经不大认得人了。我来到病床边,老师很瘦很瘦,手却还很有劲,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手还是一样的温暖。老师思路很清晰,和我说着话,之后便大口的喘气,我对老师说:“您没事的,挺得过的,手这么有劲,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求您写字呢!”怕老人家太累太激动,我告辞离开了病房,回头望去,老师还冲着我不停的挥手,我忍不住流着泪,又转回身去,再次紧紧地抓住老师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个时候在想,难道这是今生最后一次相握了?离开的时候,老师还在挥手,口中念着我的名字和保重二字„„此情此景过去了好几年,一回想起来便会历历在目,怎能忘记这份情怀?
第二天便得到王正老师的短信,告知尚德先生已经于当日辞世。这一天是2012年6月10日。
林琳的一封信,让我及时知晓老师的最后时刻已经到来,亲承教诲26年,使我在最后的时刻能赶上相送别。还能听到老师最后的声音,还能握起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使我少了一份遗憾。
老人家的音容和笑貌,始终在我的脑海中,如当年说过的话,不管走得多远,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德音绕耳的念想。
“君是翩翩一少年,温良尔雅正堪怜。秦权汉印心摹久,昌硕让之意会全。书法用功宗古典,文章奋力迈先贤。无边学海扬帆去,破浪乘风永往前。”
这是我第一次去王老师府上拜访后,老师赠我的诗,那时我16岁。之后二十多年,寒来暑往,从未间断,老人家的身行言教,老人家的德风,老人家的鼓励,令我积极,令我进取,令我担当。
“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今年是尚德老师百岁的冥诞之年,无限的思念都还在,写出这些点点滴滴,怀念您。
门人 陆一飞 2016丙申初三 于松江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