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丹江口库区,半个世纪,两次大迁徙,不一样的历程,折射中国移民由粗放到细化、由野蛮到文明的进化路径。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33万人开始移民
http://www.xiexiebang.com 2010年04月08日02:21 红网-潇湘晨报
3月23日,丹江口大坝建设正如火如荼进行中。
3月25日,移民江成华在协议上签字。移民干部张光荣和其他组员松了口气。
3月30日,均县镇莲花池村的移民,将打包好的家当往新家运。
3月31日下午,均县镇莲花村的移民抵达邓林农场的新家后放起了鞭炮。
“舍小家,顾大家。”江成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语气中掺杂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情绪。
3月25日,他刚刚签订了一份关于移民搬迁的合同。几天之后,他就要离开故乡,举家迁至湖北宜城邓林农场。
作为丹江口库区的一名普通百姓,江成华只是33万移民中的一位。在南水北调工程实施之后,命运的指针将他们的人生指向了另一地方。
移民一直被视为政治中的“政治”,南水北调移民工程的进度快慢,甚至可以左右北京市民何时喝上一口丹江口水库的清水。
尽管过程艰难,但毕竟已经开始。这一方面取决于移民政策的人性化,一方面取决于移民群体服从于大局的思想意识。
丹江口库区,半个世纪,两次大迁徙,不一样的历程,折射中国移民由粗放到细化、由野蛮到文明的进化路径。
文/本报记者周喜丰 傅天明 湖北丹江口报道
图/记者赵尚渝
统筹常乐
怀家沟村的一个下午
江成华终于签了4份移民合同。这个下午,记者见证了怀家沟村的若干细节。
3月25日下午1点,张光荣、曾国平、郭勇、赵奎4位移民干部来到江成华的家中。每个人手里提着几个纸袋子,装满了资料、合同。
这天,村民江成华终于提笔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同意搬迁。合同共有4份,分别关于外迁安置、线上资源补偿和土地解除、安置销号。签了合同,意味着江成华在怀家沟村赖以生存的所有资源,包括户口,都没有了。
4份合同中,外迁安置和线上资源合同属于给江成华的补偿。其中,外迁安置补偿合同显示,江成华将获得移民补偿资金74053.76元,江成华一家应在3月31日拆除旧房外迁安置,同时可获得每人2000元的现金奖励。江成华有11.22亩线上挂果橘园,按6212元/亩的标准,获补偿69698.64元。
这并不意味着江成华就可以拿到这么多现金。因为,在安置地湖北宜城邓林农场二分场,江成华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屋,每层楼房88.47平米。根据政策,国家对房屋补偿费用不足人均24平米砖混房屋补偿标准的移民户进行差额补助,江成华可获建房困难补助5477.67元,其余超出的面积部分需要他自己掏钱。
172米线,就在江成华房屋后面的山坡上。这是丹江口大坝加高之后的蓄水高度。怀家沟村是丹江口市均县镇库区边的一个村庄,全村共1300余人,因为南水北调,需要搬迁194户812人。
走进怀家沟村,颇费了一番脚力。道路坑洼不平,记者所乘坐的四轮驱动越野车最后不得不中途停车,大家都下车步行。年久失修的道路和沿途摇摇欲塌的土砖房屋,表明了怀家沟村的特征:这是丹江口库区典型的移民村庄。
事实上,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长江委就派人在库区测量水位,划下172线,随后下达停建令。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近二十年来,“移民”两字悬在库区百姓头顶。
江成华的房屋外面糊着泥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品,显得非常破旧。而近邻杨云中的家更不乐观:一面墙向前突出,几根大树形成支架,顶着它,树干中部再吊上数块篮球大小的石头,以此来延续房子的寿命,爬满四周的裂缝,可以伸进拳头。
“迟早要搬走,几十年都没有修过,”杨中云解释说:“这套房子年龄超过了我的婚龄,现在,我最大的女儿都满25岁了。”
村里的小学教室依旧还在,只是人去楼空,孩子们都搬到了镇上,现在,只有几户房屋更为糟糕的住户,在教室安家。
这个下午,怀家沟村即将搬迁的村民正在忙碌。70岁的罗金才正在做一张床板。60岁的江春林也在家整理行装,忙了一整天,大量的木板被捆扎起来,“要带过去烧”。
41岁的江正芬在晒着太阳,织着衣物。门前摆放一堆木椅,散发着一股桐油气味。江说,因为要迁入的邓林农场位于平原地带,木材比较贵,爱人李来平特地打了20把木椅,准备带往新家。
“你看,有个啥子嘛?”江正芬向记者指着自己的家,她称它为“棚棚”。早在五六年前,江正芬家的土砖屋就倒了,只剩下一面墙,两边用树干顶着。江家没房住了,才在旁边盖了这个不过十来平米的小“棚棚”当卧室。里面非常简陋,唯一值点钱的东西是一台电视机,还是1992年买的。
一张床板,一个小木柜,一台电视机,20把木椅,这几乎就是她一家将要带往安置地的全部家当。
争议与解决
村民的普遍心态是多争取一点补偿,在测量、登记时发生争议在所难免。线上与线下补偿争议得到解决,亦是移民得以推进的重要方面。
怀家沟村1组45户村民的移民事宜,由丹江口市国土局和编办5名工作人员包片。
移民干部张光荣说,三峡移民平均每户要跑100趟,他们这里,一户要跑50趟。算下来,平均一天要步行60公里。
进驻怀家沟村后,他们首要的任务是与搬迁户签订建房合同。在安置地,搬迁户需要自助建房,同时,抓阄选房。
在张光荣看来,62岁的江成华算是好说话的,属于“识大体、顾大局”的村民。2009年6月18日,江成华签订了建房合同。紧接着,张光荣等人开始测量江家171米线下线上(注:蓄水线为170米,测量时抛出一米风浪线,但房产量到172米)的资源实物,并一一进行登记。
这是一项相当繁琐的工作。张介绍说,所有的实物指标都要进行核对,要看具体的东西,要一一登记和测量。
比如,橘园及橘树的数目,橘树又分大中幼三类、分为挂果和未挂果两种;房屋分正房、偏房、杂房,又分砖木结构、砖混结构;林木分为成材林、未成材林;其余,电视、电话、电视接收器、猪圈、灶台、粪池、坟墓等等。
“村民的普遍心态是多争取一点补偿,在测量、登记时发生争议在所难免。”移民干部邱元生介绍说,线上资源如何补偿一度成为移民工作的最大问题。
邱元生是丹江口市2009年展开试点移民时驻村的市法院法官。去年12月8日,他送走了第一批移民。
“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邱介绍说,比如,有的村民十几亩橘园,线上线下皆有,移民后,线上资源无法带走,他们要求获得补偿。但当时,国家只对线下资源的补偿问题予以明确,而对线上资源没有说法。
2009年8月,湖北省出台新政,线上与线下补偿标准一样,线下资源由国家出资,线上资源补偿则由本地市镇两级政府负担。
对于库区任何一个县市来说,线上的补偿都是一笔庞大的资金,只能依靠贷款解决。据估计,整个丹江口市贷款6个亿还不够。
另一方面,因为安置地建房进度太慢,又滋生了新的问题。
张光荣等移民干部所要面临的问题是,多数村民因少收了一季庄稼而讨要生活补助和误工费。
“这是当前移民工作的最大难题,”张光荣说,“拖这么久,现在基本上是围绕这个焦点。”
时间与耐力的考验
移民工作的推进,与移民干部的人性化温情化的点滴渗透分不开。这是另一个“移民”大部队,也是一个易被忽略的群体。
2009年5月中旬,国务院南水北调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向外界公布,中线通水时间从原定的2010年推迟到2014年。其中,“移民及土地征迁工作需进一步落实”成为重要的原因之一。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库区需移民搬迁33万人,这是中国近年继三峡移民之后又一个大规模的移民工程。
移民的进度快慢,甚至可以左右北京市民何时喝上一口丹江口水库的清水。面对巨大的移民压力,地方政府均把移民当作“天字号”工程,作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压力层层转加,驻扎农村的移民干部负重前行。
2009年,丹江口市均县、六里坪、习家店三镇被湖北省列为移民试点乡镇,开展移民试点工作。丹江口市出动全市120个单位,每个单位抽调3名干部,进驻村庄,全职搞移民工作。
自去年4月7日入驻怀家沟村1组以来,行走在山间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挨家挨户做工作,是张光荣等移民干部日常生活的常态。
2009年3月30日,丹江口市启动了规模更大的“千队进村,万人入户”的移民工程,达到一名移民干部包三户的标准。
这是另一个“移民”大部队,同时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群体。一位移民干部对记者说,大家关注移民的艰难推进,却很少关注扎在农村推进移民工作的移民干部,以及他们身上所背负的压力,“事实上,我们如果没在预定时间说服移民搬迁,平时工作再好,也是白搭”。
邱元生是丹江口市2009年展开试点移民时驻村的市法院法官。去年12月8日,他送走了第一批移民。邱曾经是法院的一位庭长,也曾调解过一些矛盾复杂的案件,但是,他一开始也不顺利。
“其实,老百姓内心也早就知道要搬迁的”,邱说,做移民工作,从大的方面讲,老百姓对于南水北调这一国家工程都是支持的,只是在测量和补偿上,会有不同意见,他的工作大多数是要让他们明白怎么搬、怎么补偿的问题。
另外,库区也可能滋生不稳定因素,因此,移民工作需要更加细致和谨慎。政府的指导思想是,不和老百姓发生任何矛盾,政策范围内,该补偿的坚决到位。
政策文明,需要更人性化的操作。移民工作的推进,与移民干部的人性化温情化的点滴渗透分不开。
邱元生说,在农村,移民干部都想了不少办法,比如,过年过节,给移民户买来一挂鞭炮、一副春联,提着一点礼品去串串门;平时,常到村民家中聊家常、套近乎;遇上红白喜事,送去一两百元礼金。
到了收获季节,邱元生会帮助移民收割。“人都有感情,从陌生到熟悉,从对立到友好。说白了,就是一点小恩小惠,拉近大家的感情。”邱说。
武当文化与移民性格
对于移民的考验,是如何度过新生活的适应期,融入当地社会。不管如何,新的时针已经开始走秒。
一只悬了近二十年的靴子终于落下。
进入2010年3月,丹江口市大规模移民正在进行之中。这座因水而建、因坝而生的县级市,计划在今年8月31日前完成9个库区乡镇7551户、31293人的移民外迁安置工作任务。算下来,每天平均有两百多移民走在告别的路上。
库区的人,对于移民一点也不陌生,他们中,相当部分的村民或者他们的父辈作为新中国第一代移民,走过了半个世纪的艰难。
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丹江口水库建设之初,库区就经历了一次大迁徙。那是一个“大跃进”伴随“三年自然灾害”的年代。
1958年10月,湖北、河南两省17个县10万民工以部队模式建制,挑着干粮和工具汇集丹江口工地,参与“腰斩汉江”大会战。仅用了三个月,在当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的当天,成功拦截汉江。
随着丹江口水库水位渐高,湖北郧阳地区(今十堰市)和河南南阳地区三个县被淹,共需移民38万余人。当时,对这一数量创世界纪录的移民如何安置,中央和省里并无方案,只是要求地方“想办法找出路”。
事后证明,决策者并不懂得移民工作规律,一切工作全靠政治宣传动员和行政强制力推动。库区的此次大迁徙遗留了大量后遗症,部分被迁到外地的库区移民,历经磨难,有的辗转流离,最后还是回到了故乡,从零开始。而那些固执地留在故乡的移民搬迁户眼看着水位不断抬升,淹没了自己的家园,而不得不逃离。
现在,对于库区百姓,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再次被打破,他们面临的是命运的再一次磨砺,重新出发。
“一方面,不愿意搬,一方面,又要支持国家建设”,在邱元生看来,库区移民经过情感的挣扎,绝大多数是服从大局的,老百姓的天平还是倾斜于国家的。
均县镇关山岩村村民卫良国在1974年就有过一次搬迁。家里现在五口人:婆婆、丈夫和两个年龄分别是9岁和1岁的孩子。
卫怕自己移民出去,生活会不习惯。她说,库区山清水秀,空气清新宜人,经济收入较为稳定。卫说,自己不想走是有道理的。今年正月三十日,村干部带着村民去了安置地湖北枣阳探察,发觉没有想象中美好,“那里没有我们这么好的水和土壤”。
对于移民,中央的政策是“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新的安置地,对于移民的考验是,如何度过新生活的适应期,融入当地社会。卫还没有搬迁,就开始怀念起老均州城那时的繁华。
1958年开始修建丹江口大坝之后,老均州城被整体淹没,遗址就在山脚下的水库中。古时,均州城是前往武当山朝拜的必经之路,有武当“九宫”之首称誉的净乐宫也被淹没在水底。
八百里武当,如今也成了库区。丹江口市移民宣传组副组长陈华平说,明朝皇帝朱棣推崇道教,全国调集30万能工巧匠大修武当,库区百姓有不少人就是他们的后代,武当人的性格基因里,从来就有服从大局的观念,骨子里又受到武当山道教思想的潜移默化,“水无争而滋万物”,以柔克刚,性格坚韧、包容。
不管如何,新的时针已经开始走秒。
3月31日,记者见证了一场移民之旅。几十辆车的队伍满载着移民和他们不多的家庭物品,向安置地宜城邓林农场开进。
33岁的文国英说,对于未来,她和她的家人还是有信心的,“只是猛然间要走了,还是觉得难过”。新的家,地少,没有橘园,她或者去打工,或者学做生意,但都还没有想好。
不管如何,生活还得靠自己打拼。
在刚刚告别的家乡均县镇莲花池村,她的橘园今年还会挂果,也不会那么快被水淹,她觉得可惜,想能不能回来收一季,但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估计不可能了,因为国家已经给了补偿”。
她又想起自己还有十几亩油菜地,花正开得美。她决定在4月中下旬,回到莲花池村,收获最后一季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