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有位 枯荣有时——哈代《还乡》的文学人类学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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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神”“人”有位 枯荣有时——哈代《还乡》的文学人类学试读

摘要:《还乡》是哈代小说中表现乡土精神力量的顶峰。从文学人类学角度关照,原型类型的深层抵牾是小说主人公悲剧命运的根源,“荒原”的人格化象征与作家的命运观同构,大量的民俗描写对表现作家主旨意义非凡。关键词:原型;命运;民俗

无论文名沉浮,哈代都被同时代论者盛赞“属于最优秀的地方色彩作家之列”u J(¨,“哈代先生的乡村素描带有永恒真理的色彩”[ ](。在当时愈演愈烈的工业化、都市化进程中,若论哈代“保持”【。J(㈣乡土文化、探索自己精神栖息地所达到的顶峰,应非《还乡》莫属。而借助文学人类学中原始主义批评的视角H],这部虽不具备完整的神话形态、却渗透着较为明显的原型潜意识、并对近于原始主义的风物用心很深的作品,将显得愈发精妙深微,展示出作者对自然生命观的颖悟。

一、“荒原人”:原型的深层内涵

美国学者D·戴维斯认为,哈代小说的人物可大致分为“不变”人物和“多变”人物,“那些承认大自然的不可变的人,他们驯服地遵照生活中的规则和礼仪来适应大自然,不背叛它,不企图采取粗暴的普罗米修斯式的手法—— 这些便是不变的人物。”多变的人物则与其背道而驰。只有两类人“发生激烈冲突时”才会出现悲剧[ ](¨。戴维斯强调,类型差异造就矛盾,而借助人类学视角关照,《还乡》中荒原人们的原型抵牾,更是悲剧的深层根源。小说男女主人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虽同属“多变人物”,却因一个是异教[ ](1O2)(异教徒特指古希腊人而言,异教则与基督教相对。—— 笔者注)女神,一个是基督教圣徒,从而格格不入。

哈代从未隐瞒他的人物原型。一开篇,游苔莎就站在了爱敦荒原中心的最。位置上,作为“夜的女王”:罗马神话中的月神狄安娜。这个“天神坯子”、头发掩映在她的前额上“好像苍冥的暮色,笼罩西方的晚霞”,而“她那种天性、她那种本能,都很适于作一个堪作模范的女神;换一种说法,也就是她那种天性和本能,不大能作一个堪作模范的女人。”女神与现实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显露了:“据希腊神话,希腊诸神,全都感情强烈,由性任意喜怒爱恶,并无标准,忌妒仇恨,也和人一样。那完全是异教精神的产物。至于现在世上,则为基督教文明,作一个女人,总得敬上帝,守贞操,为贤妻良母。现在游苔莎的性情,和古代希腊神话里说的那些天神的性情相近,和现在世上这种模范女人不相近。” ](1O1)在这部贯穿着“现代人生结局惨淡”[ ](’悟念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游苔莎以美与智慧的力量(包括正面和反面的)成为了主要矛盾风暴的风眼、某种创造者【 ](,但她自己的命运也不能自已,倍受嘲弄,女神在尘世中神殿无觅处,作者归因于环境:“⋯ ⋯天神的威严、热烈、爱憎、喜怒,在爱敦荒原这种下土尘世,显然无用武之地。她的力量发挥不出来;她自己很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的性格就发展成激偏一路。”这种激偏就是对“热烈爱情”这种“抽象意念”异常剧烈的渴望。从现实主义的角度评论,这种感情常被拿来与包法利夫人的某种特性对比。可从“原型”的角度来看,游苔莎以爱情为命的属性就理所当然了: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女神从来都是浓烈情感欲望的化身,而在她身边逡巡不去、对其感情和婚姻生活如不散幽魂一般的韦狄,不就是《金枝》里永远徘徊在阿里奇亚狄安娜祭司职位近旁,意欲取而代之的争夺者原型么?女神的身边总是上演着她的祭司职位— — 即情人地位的争夺战,新继位者总以旧祭司的死亡进阶。如果将之前韦狄结婚、克林后来出世的生活方式作为一种象征意义的死亡,狄安娜的古老礼仪就在《还乡》中部分复活了。虽然最后女神自己本身竞毁灭了,但对一个本不该屈生于这般恶劣情境的人,以死为生却是保持女神尊严与骄傲的最好办法。此外,她性格情态之为其他荒原人不容,已经在象征意义中达到了极端的地步。最终,这位“夜”的女王,再次在夜的掩映下,完结了生命的归化。狄安娜女神的祭司/情人共有两个,但符合现实和神话传说双重合法性的只有克林。与其说他以骁勇美貌的猎手希波吕托斯为原型,毋宁说是一个恰与异教神话大异其趣的圣徒形象。从相貌上看,克林虽天生秀雅,但其淡泊天性与逐利生涯的矛盾,导致思虑过度发展,反而破坏了形体之美。如果说游苔莎的美与生命力是古希腊风貌的典型象征,克林高度发达的理智就是基督教以降理性主义的代表。两者的生命源泉根本不同。这一点还显著反映在两人对荒原态度的鲜明对比上,游苔莎视之为牢狱的东西,克林则甘之如饴,作者明白无误地写到:“要是把游苔莎对于荒原的种种恨拿过来化成了爱,那你就抓到了克林的心灵了”。对于克林的原型,作者也暗示到:“这真和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样”[6 J【1)历经“世路的腾达”后,他决心开办乡村学校,以启迪乡人的智慧为使命。哈代在小说中点出这可归功于克林在巴黎时接受到圣西门及傅立叶等人、尤其是孔德的实证主义影响,但他那种在普通人眼里同样近于乖僻的奉献精神,只能更亲近于对其潜移默化的宗教源头。堪破红尘、以爱与奉献为己任,富于牺牲精神,以磨难为幸运,最终成为“善”的宣讲者,种种经历,以及作者不时以《圣经》典故为之注解的用心,让克林成了基督教圣徒式人物的化身。圣徒与女神,原型上匪夷所思的结合在荒原中变为现实,但终会因原型深层格格不入、相互抵牾的力量各归其位。女神不能在人间寻获真爱,惟有回归,圣徒则通过女神完结凡尘,走向自己的使命。因为原型,他们各自也无法在这个现实世界获得、并满足于平凡人的幸福。他们都追求得过于极致,那已经超过人世能够给予他们的了。

在结局中获得幸福的人是朵荪和文恩,前者像“情歌里的人物” J(’其原型应该是牧歌里温婉美好、关键时刻能绽放出惊人力量的牧羊女形象;而为所爱幸福无声奔走的红土贩子文恩,除了被小说比作天使,不正可充当牧歌里的牧童形象么?有意思的是他的职业—— 游走乡间、向牧人出售染绵羊用的红土— — 和自己的原型充满了异曲同工之妙,牧童赶着羊群,追逐着肥美的水草和甜蜜的情歌,就像文恩流连在朵荪的身边。至于“不变”的荒原乡民们,无论是点祝火、唱婚庆歌、排演面目剧,还是五朔节群舞,听克林讲经,他们都是永在的风景。他们不像女神和圣徒,是荒原里生出的奇花异草,却是荒原自身的组成部分,像泥土一样真正融人在这片仿佛被时间忘却了的原野里,并与那些仍被荒原固执保留下来、与基督教文明微微角力的风俗一样,成为了荒原特有的造物。

二、荒原:天地洪荒的象征 《还乡》的故事背景正是工业、都市文明勃兴的时代。小说中有人欲膨胀、浮华绚丽的巴黎,更有亘古不变、缄默严峻的荒原,两者的差别不亚于两个星球。纵观哈代的小说创作,“乡土文化被现代文化蚕食、扼杀,”一直是“哈代小说的深层主题。”“哈代的晚期作品中尽管还在使用佚闻趣事、民俗乡情,但是他的乡土精神却在151益变得深刻的同时也充满了危机。”[31【6 ’《还乡》时的哈代,对乡土的浑厚力量还坚信不移,而后期,他也无法相信乡土精神能够遗世独立了。正在这种意义上,《还乡》永恒定格了哈代乡土精神的顶峰,为文学史奉献了含蕴无限的“荒原”。在《还乡》里,“荒原”甚至是比“荒原人”更为突出的“角色”。哈代处处着意凸显荒原的神秘、特异的个性和主体性,使之绝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故事发生的背景。它是人物命运的参与者,更象征着一种超乎人类意志的决定性力量。荒原的外观即特质,是它极具现代特征的美:一种与正统的柔媚艳丽之美形成截然对比的凄凉郁苍,它和人类青年时期的心灵必然脾胃不合,可恰对应于现代特有的结局惨淡的人生;而有意蕴的是,这种与现代经验吻合的原因正在于它的亘古不变、与文明的对立。“文明就是它的对头”,“这一大片幽隐偏僻、老朽荒废的原野,在《末日裁判书》上都占着一席之地。”哈代笔下的荒原终于唤出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泰坦形象:“它那泰坦一般的形体,每天夜里,老仿佛在那儿等候什么东西似的。不过它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过了那么些世纪了,经历了那么些事物的危机了,而它仍旧在那儿等候,所以我们只能设想,它是在那儿等候最末一次的危机,等候天翻地覆的末日。’’[6](4)荒原与时间本身一样久远,之于人类的渺小,它是无涯的洪荒,之于人类的朝荣夕败,它是永恒的旁观,这样的沉默、神秘,又怎能不让人联想到“命运”,寄予深切的感慨和敬畏?沉入夜色的荒原更被与“地狱”相联:“⋯⋯一切又都沉人了黑暗之中。那种时候,那整个混沌窈冥的现象,就是那位超逸卓越的佛劳伦萨人,在他的幻想中,临崖俯瞰所看到的林苞,而下面空谷里呜咽的风声,就是悬在林苞里面上下无着那些‘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l6 J(。哈代特将荒原与但丁笔下的地狱、而不是其他地狱相比拟,也正是为了象征其深沉的神秘力量对人类命运的渗透。

从现实意义上,荒原确实塑造着荒原人的性情,且不论那些它天然的子民,即使是恨它入骨的游苔莎,其“女神”属性也只能由荒原成全。她总一心以为只要到巴黎“沾丐一点她很配享受的那种城市侈靡的残膏剩馥”就能满足地生活,但哈代十分犀利地指出:“她近年以来就没有沾染上粗俗鄙俚的机会,因为她老离群索居。在荒原上独处,差不多就不能让人鄙俗。”如果让她处在和包法利夫人一样充满诱惑的环境中,她固然能更强有力地施展才智和魅力,但谁又能担保她不会是名利场中的另一个尤物?以荒原与夜亲近的特征,对比游苔莎“夜的女王”的封号,这不正是游苔莎与荒原深刻呼应的印证? 荒原塑造一切,注视它所塑造的,包容它所注视的,比如人们用《圣经》、迷信、民间传说等种种话语支离破碎拼接起来形容的生活,比如荒原上的种种遗风古习。哈代在爱敦荒原上安排了完整贯穿四季的民间风俗仪式,其中许多《金枝》皆有提及,比如十一月五日的祝火节、五月一日的五朔节 【1),都凝聚了原始人感悟自然节律变化、并为之努力的原始思维。对于哈代的乡土情结,大量的民俗描写是伤逝时的必然留念;对于小说构成,它们是荒原的天然枝芽,并使自然风物与人类情感、行动相互应答。而从象征意义来看,它们更为哈代一直努力表现的神秘“命运”,在现实中找到了最理想的“附体”。“命中注定”的意味在游苔莎死去的那个夜晚尤为显著。首先是克林的求和信未能顺利交到游苔莎手中,偶然往往致命。其次是预示灾难的风雨的大作:“原来就是这样的夜,才叫夜行的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人类的记载里发生或灾变的夜景,想到所有的历史里和传说里那些阴暗、可怕的事迹—— 诸如埃及最后的大灾,西拿基立军队的毁灭,和克西马尼的愁苦。”暴雨在现实中的直接效果是延误了游苔莎与韦狄的见面,而它包含的巨大毁灭意象使之更象是专为预言人物命运而来。最诡异的画面是苏 ·南色对游苔莎施行巫术的场景,这个关于死的诅咒细腻得令人悚然,哈代没有写游苔莎是何时自坠水中的,但却天才预见了电影式的隐喻,那也许就是在苏姗将小蜡人扔进炉膛里的瞬间吧。人力所不能及的徒劳、自然力、民间巫术的同时作用,并没有刻意明示所谓“命运”的存在,但却恰恰能引起人对“命运”的感慨。现代理性竭力否认的超自然力,对于保有原始面貌和情感、象征天地洪荒之谜的荒原来说,却可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三、结语

没有哈代如此描绘的荒原,《还乡》的人物不能生成,其悲欢离合也不能上演;惟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故事的神秘主义意味和“命中注定”气氛才显得合乎自然,而非耸人听闻。人类学家通过考察远古人的风俗来了解被理性世界疏离驱逐出去的人类一度真实的感受,《还乡》中种种原型的设置、溶入故事中生活常态的民俗也仿佛以一种人类学的态度,构筑一个迥异于都市文明的荒原社会,讲述一个在现代人理性分析之外可以通过参照原始、民间思维解读的命运故事。

无论与荒原一体或类同的那个“命运之神”是什么,它的规律仍可被模糊揣测,线索就是自然生命循环往复、从不间断,它表现在原始思维贯穿的民俗活动中。那些早古遗留下来的风俗,也许比现代人的思想更亲近和理解自然呢—— 春来,用花柱迎接生命的复苏,冬临,烧起篝火驱逐寒冷的邪灵。怎样的季节,就用相应的方式郑重面对。人的命运,也恰如草木必然的枯荣有时,如故事中注释到的“《旧约·传道书》第3章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 ⋯哭有时,笑有时⋯ ⋯ ” 6j【3 若以此为《还乡》中暗含的原始命运观,则被评为“续貂”的文恩与朵荪的结局也就可以自然地解释了,就像春天到了万物会自然复苏一样,克林和已逝之人的冬天固然凝固成他们自己的命运,但文思与朵荪自己的生命,是很应该自然地焕发出全新色彩的。于是从人类学角度看,这被认为削弱了作品现代批判强度的“小团圆”结局,恰具备了自然生命观的涵义。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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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英)哈代.哈代文集(3)[M].张谷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7](英)詹·乔·弗雷泽.金枝(上下)[M].徐育新等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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