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陈志武 为什么农民工的收入那么低
陈志武:为什么劳动收入占比难以提升
时代周报
今天的低劳动力成本优势变成了明天科技进步的障碍,拖中国经济长久竞争力的后腿。
继续压低劳动力成本,让中国进一步成为世界制造工厂,也必然意味全球制造业所产生的污染继续往中国集中,这会牺牲中国社会的长久利益。低劳动力优势保持的时间越长,对中国的长久环境和资源破坏就越深。陈志武
劳动收入占GDP比重太低,这是公认的事实。《新京报》报道,该比值从1983年的56.5%,降至2005年的36.7%,22年间劳动报酬占比下降近20个百分点。《人民日报》报道的下降幅度少一些,从1993到2007年,劳动收入由GDP的49.49%降至39.74%。这种下降趋势始于1990年左右,之后基本在一直强化。如果还不扭转,劳资矛盾会带来沉重代价,甚至引发极端的社会报复行为。即使从经济增长模式转型的角度讲,如果民间占国民收入比重不上升,居民消费就难以更快增长,过度依赖投资、过度依赖外需的增长模式就只能持续。为什么劳动收入占比会不断走低?是因为企业主太贪,还是制度性因素制约?为了改变这一趋势,哪些改革是必需的?
工人权利受限直接压制工资增长
就以制造业为例,之所以工人收入难以增长,核心原因当然是工人谈价地位低、企业是劳动议价的强势方。那么,为什么工人议价地位这么低,差不多只能被动接受企业给出的工资,没有讨价还价实力?以往的答案是中国人口多,特别是农民工的供应几乎无限,所以,就业方没有选择弹性,企业方掌握完全的主动权。在就业机会有限的情况下,人口多当然使单个工人的谈价地位低,但是也不至于低到几乎为零。
按照经济学道理,判断工资是否合理的一个重要指标是工人的“边际生产率”,也就是,因为一个工人的努力让企业多增的产值。一般而言,工资应该跟工人的边际生产率相关,应该随着边际生产率的上升而增加。那么,这些年,劳动工资的上涨是否跟劳动生产率的增长同步呢?根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卢峰教授的研究,从1995到2004年,制造业年均工资增速比劳动生产率的增速大约低五个百分点。这基本说明,劳动者的边际生产率在增长,但工资的增长速度没有跟上。
这就好像一个公司今年多赚了100万,其中有20万是因为1000个员工的贡献所致,每个员工的新增贡献为200元(亦即,工人的边际生产率上升200元),但是企业方就是不给涨工资,或者只涨50元。这时,员工们又能怎样呢?靠什么机制能保障他们的所得增加值尽量接近200元?
一种可能是员工们自己跟雇主要求涨工资、谈判,但是在现代大型制造业企业的架构下,单个工人的谈价势力的确几乎为零。当然,在工业革命之前,雇工的谈价地位没有今天这么低,因为那时候的雇主企业规模不大,在劳动力市场上难以享有寡头地位,因此,即使没有工会,在雇主与雇员之间,自由议价的地位相当,而且工资是老板与员工之间直接面对面谈,交易非常人格化。
但是,在过去一个半世纪、特别是过去二十几年,在全球范围内的企业间并购重组,使公司规模越来越大,制造业公司在就业市场的寡头地位相对越来越明显,劳动价格的决定权越来越向雇主方倾斜。比如,富士康在深圳雇用42万员工,一方面对中国经济的就业贡献很大,但是另一方面,在员工数这么巨大的情况下,42万中任何单个员工对富士康的重要性会很有限。现代企业组织形式和规模不仅是一个世纪前的人难以想象的,连30年前的世界人也难以想到。
在企业通过并购重组等方式不断扩大其地位的同时,员工的组织形式在美国等地也相应地演变,工会规模和地理范围在扩大。否则,在就业市场上,大型雇主公司跟员工之间的议价地位会越来越不对称,工资跟劳动边际生产率间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但是,这中间的关键是工人和其他员工必须有自由组织工会的权利,并通过工会代表自己去集体协商谈判。工人组织自己的工会并经由工会代表自己利益的权利,跟企业通过并购重组强化自己地位的权利,是相配对称的两种权利。如果只允许企业通过并购重组做大,也允许不同企业自由组成行业协会等各类行业联盟,而不能同时给工人组织工会并通过工会集体行动的权利,那么,这不仅违背了市场经济的契约自由、交易自由原则,而且为剥削创造了空间。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工会到19世纪后期才兴起,而不是在那之前。
也就是说,工会集体行动权利等,不仅不违背市场经济的契约自由原则,而且是契约自由权利的延伸。当企业间可以并购结盟但员工间不能结盟时,劳动力市场上的交易就可能是非自由、非自愿的。只有在选择自由、契约自由得到充分保障下,发生的交易中才不存在剥削。但是,如果从法律上禁止自由工会、禁止任何非暴力形式的罢工权,劳动力市场上的交易就包含了强制性,包含了非自愿的性质,剥削就成为可能。换言之,这种情况下,即使企业给的工资远低于边际生产率,员工也无法不接受。
当工人方方面面的权利受到限制甚至被禁止时,当然就有了秦晖教授所说的“低人权优势”,而且成了低劳动力成本的核心原因。从经济学角度讲,一旦工人的一项选择权受到限制或禁止,那等同于把那项权利的显性价格压制到零,让侵犯那项权利的一方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所以,“低人权优势”等于是“低劳动力成本优势”。同样地,高人权的社会里,劳动力成本必然高,因为那些国家的工人权利的显性价格会高。
因此,人口多、农民工多本身并不必然导致劳动报酬占GDP比重持续下降,而更主要是因为员工的工会权、集体议价权等权利没有得到保障。制度上的不清晰削弱了制造企业员工的谈价地位。恢复工人的权利是扭转劳动报酬占比下降趋势的必要一步。
为什么农民工没有更多选择?
一种普遍的说法是,在富士康跟其42万员工之间,是一种自愿的就业交易,因为如果员工张三对工资和待遇不满意,他完全可以不接受或者选择辞职。这不是一种没有强制的自由交易吗?虽然因为上面谈到的工会权等没有完全得到保障而使交易不满足“充分选择自由”条件,但就富士康单个企业而言,员工的确有相当的选择自由,离纯粹的市场交易只差一点,可是,这仅仅是局部的“小自由”。也就是说,如果富士康的报酬太低、待遇不好,可以选择去李四公司;如果李四公司不行,还可去王五公司;等等。
但问题是,对于农民工来说,只要城乡户口差、城市间户口差仍然存在,只要农村土地流转受限、民间金融受阻等等还继续,那么,选来选去,也跳不出那些报酬低、待遇差的就业机构,只能在那些户口身份更好因而权利更高的人不要的工作之间“局部地”自由选择。户口自由迁徙受制、土地流转权限制、金融从业权限制、教育机会歧视,这些都是对公民特别是农民的权利限制,每多一种权利限制,就又使农民工、社会底层人的就业议价地位降一筹,让他们的就业交易自由又少一度,平均收入又低一等。最终,他们的边际生产率跟实际能得到的工资之间的差值,既可看成是“大自由”缺失所带来的制度成本,也可理解为宏观选择不自由的代价。
如何理解这种制度成本?最好的故事就是近几年,随着惠农政策、农民免税政策的深入,民工荒跟着加剧。如果农村土地流转市场、土地使用权抵押权都能进一步放开,不仅农民工不至于都选择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而且让他们还可选择将土地权转变成创业资本,自己去独资或合伙创业;如果城乡户口限制能取消,那也能改变他们自己和子女的生活、就业选择空间。一旦这些对权利的限制能解除,农民工即使去制造业打工,其工资议价地位显然不会像今天这么低。
从这个意义讲,或许富士康的待遇确实比其它制造企业好,但那种局部的“小自由”难以对冲社会制度所包含的宏观选择不自由。在“大自由”权利缺失的情况下,哪怕在具体企业之间有局部选择的“小自由”,农民工还是在被迫接受一些不情愿的雇用交易,这当然就不是基于自由选择的市场交易。
不能为维持增长模式而限制权利
一旦更多的工人权利得到保障、农村经济自由度得到提高,权利的显性价格必然会上升,亦即劳动力成本会增加。对中国经济和社会,这是否好事?是否意味中国经济的国际竞争优势将要终结,更多农民工要失业?笔者认为,许多担忧要么过时,要么站不住脚。
第一,在30年前中国人缺饭吃、产能严重短缺的时候,老百姓或许不得不接受低人权、低劳动收入,让经济靠投资扩大产能、靠出口制造优势快速发展。但是,今天产能严重过剩,如果还压低工人权利、把更多利润留给企业,只会让民间劳动收入继续相对下降,使居民消费难以更快增长,促使产能过剩局面恶化。还工人以权利是扭转劳动报酬占比下降、转变经济增长模式的必要改革之一。“低人权优势”在过去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今天不再。
第二,继续压低劳动力成本,让中国进一步成为世界制造工厂,也必然意味着全球制造业所产生的污染继续往中国集中,这会牺牲中国社会的长久利益。低劳动力优势保持的时间越长,对中国的长久环境和资源破坏就越深。
第三,从长远看,基于低劳动力成本的优势只会抑制科技创新的动力。就像笔者在一些制造业企业看到的,因为人工成本低于自动化组装设备,他们宁可用工人站在生产流水线旁安装,而不会去在自动化技术上下功夫。当苦劳能更便宜地代替巧干的时候,今天的低劳动力成本优势变成了明天科技进步的障碍,拖中国经济长久竞争力的后腿。经济史学者说,中国历来人口多而且勤劳又价格低廉,所以,通过“勤劳革命”(industrious revolution)创造了17、18世纪的康乾盛世,而西方因为人口少、劳动力太昂贵,所以,逼着他们创造出“工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保留住低人权、低劳动力成本优势,会增加继续“勤劳革命”、抑制“工业革命”的动力。
第四,提升工人权利必然使制造业劳动收入增加,短期内或许抑制制造业就业的增长。但是,农民工、普通城市工人收入的增加,会带动城镇以及农村的消费增长,扩大服务业就业空间。我们不能只看到劳动力成本上升给制造业就业带来的短期负面影响,而忽视由此带来的服务业增长前景。更何况服务业的就业增长空间远高于制造业。
实际上,不管我们愿意、喜欢与否,劳动收入因为权利受限而难以更快增长的局面必须改变,因为如果不主动改,劳工事件、极端的反社会行为也会逼着我们改革。国内消费需求不足、经济增长过于依赖出口,的确有制度体系所隐含的内在原因,劳动力权利受限、契约自由受限就是其一。
作者系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
第二篇:陈志武学术论文
学术论著:
我们的政府有多大?
于建嵘对话陈志武:把土地还给农民
中国未来的希望在于民营企业
中国到了非民主不可的时候
金融失衡急需政策调整
市场经济是个人解放的必由之路
什么使“三农”问题恶化?
国有制为何抑制民间消费和投资?
再谈西方崛起靠的不是掠夺
商业化发展将继续转型中国社会
房产市场调控的是与非
从依赖亲情和友情转变到依赖市场后,中国的钱当然更多
回归十周年看香港的过去与未来
中国金融危机的制度根源
中国为什么需要民主?
现在钱的确多
“数”说“改革开放”165年
资本全球化的奇迹
大国崛起:面向全球的中国
农村土地私有化后结果不会比现在糟
国有制和政府管制真的能促进平衡发展吗?
印度比中国强在哪里?
什么是美国资本主义的核心精神?
反思高利贷与民间金融
解读经济学在中国的现状——经济学与媒体是如何互动发展的?
不能以房产调控名义摄取私人产权
中国经济前景为何离不开新闻自由?
全球化下的中国选择:“单极”还是“多极”秩序?
从诉讼案例看媒体言论的法律困境
进一步私有化才能实现“以人为本”的和谐社会
跨国产权秩序历史变迁及对中国的启示
私人产权是“以人为本”的核心基础
中国跨国公司如何“跨国”
中国人为何勤劳却不富有?
以杨小凯的思路理解产权保护
如何改变民企股在香港的遭遇?
农业发展的极限
从世界变迁谈中国的崛起
立法,立法,再立法
“武打”、法治与经济秩序
单极秩序对中国经济发展最有利
让证券市场孕育中产阶级
证券市场需要更多制度资本
中国资本市场的发展状况
中国历史上金融危机的制度根源
儒家“孝道”文化的终结与中国金融业的兴起
对儒家文化的金融学反思
治国的金融之道
代议制与市场:划分四类国家——收入机会的政治经济学
财富是怎样产生的?
过时的“地大物博”财富观
中国十几年的股市奇迹
谁来监督“监管委员会”
中国会计师的困境
金融技术、经济增长与文化
金融创新的社会环境
陈志武做客搜狐经济学人论坛: 产权保护是一种极微妙的社会状态
第三篇:陈志武:农业发展的极限
陈志武:农业发展的极限
“三农”问题时下讨论得沸沸扬扬。这些争论的起源大致来自以下这些数据。第一,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与农村人均纯收入之比值在1978年时为2.57,到1995年为2.8,但到2002年时则为3.1比1,城乡收入差距显然在扩大。第二,在过去几年里,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年增长率为9左右,而同期农民纯收入年增长率
平均不到5。特别是,这些年里农民收入的增长全部来自非农,而来自农业收入部分不增反降,比如,1998至2001年间农业收入部分反而平均下降102元。这种城乡收入差不仅是谁都不愿看到的,而且如果不扭转这个日益恶化的趋势,那最终会带来许多后果。那么,如何解决农民的收入问题呢?有意思的是,虽然大家都看到同样的这些数字,但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有的认为这说明必须发展农业才能增加农民收入,而另一些则认为这说明农业不再是解决农民问题的出路,只有靠发展非农才能增加农民收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分歧?要找到客观的答案,我们首先必须搞清城乡收入差的起因,还有就是这些差距中有多少是合理的,有多少是不公平的。大致上,城乡收入差是由三类因素造成的:制度障碍(包括税赋、定价歧视、农民就业歧视、户籍制等)、产业差别(工业产值的乘数效应和农业产值的加数效应)和人力资本差别(城镇教育水平普遍高,农民教育普遍低)。虽然难以将这三类因素对城乡收入差的贡献加以量化(这显然是值得研究的),但它们的贡献都应该很大。人为的制度性障碍是大家已讨论很多的因素,如果不废除户籍制度、不全面开放城乡人口流动、不取消不公平的农产品行政定价、不取消对农民的不合理征税、不取消对农民的就业歧视,城乡收入差显然不可能不进一步恶化。这些都是应该、也是可以改变的人为因素。在这里我们就不多谈制度障碍问题。但,既使能去掉这些伤害农民基本权利的制度障碍,使农民享受每个公民本应享有的平等的生活、迁居、就业与经济权利,我们同时还不得不看到农业和非农业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发展前景这一事实。再退一步讲,既使能去掉制度障碍,同时也假设农业、工业与服务业的增长前景也都一样,那么农民与城镇人口的教育差别也足以造成合理的收入差。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博士与一个文盲的收入相等,也不能要求他们的收入同步增长。像美国没有城乡迁居限制和户籍制,2002年的农民平均收入为20220美元,而同年的所有就业者(包括农业与非农)的平均收入是35560美元,为农民收入的1.76倍。在80年代时,有大学文凭的美国人的收入比没念过大学的高出50以上;到90年代,前者比后者的收入高出80以上。这说明收入差并非完全由制度因素造成,也有客观的一面。
农业发展前景有限
过去几千年的中国,每当朝廷(不管是一次次农民革命后新成立的,还是续延的)把注意力放到农民问题身上,他们就把重心调回到农业发展上。但每次这样做时,其实际效果都是又把中国农民更死地捆系在土地上,恶化对土地的依附,每次使中国离工商化社会越偏越远。比如,在宋朝时期工商业已非常发达,不仅在科技上领先世界,而且在金融创新方面为世界发明了纸币。据经济史学家赵冈的估计,在公元1200年左右,晚宋的城镇化水平达到22(见图一)。但是,元朝的重农主义,特别是明朝海禁之后的进一步“以农为本”,使中国的工商业不进反退,城市化程度也反而下降。于是,到清朝1820年左右,中国的城市化水平降到6.9,到1893年时也不过7.7,到1949年时的城市化程度为10.6。按理说,在经历过晚清的“强国”洋务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之后,到1949年国人应该已认识到“以农为本”国策的缺陷。但,新革命成功后的“备战备荒”、各地“自给自足”的意识形态和政策,又再一次把国人订在土地,以致到1978年时的农业就业人口还占全国就业人口的80,使中国脱离不开传统农业社会里。
前面讲到,1998至2001年间,来自农业部分的农民收入不仅没增,反而减少了102元。对于这一事实,现在较为流行的政策解释是:必须重新重视发展农业,否则农民收入增长困难。如果是要通过取消各种侵权性的不合理收费和征税来提高农业收入部分,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因此要推出“新重农主义”来增加农民收入,那大可不必。除非是对农业全面免税,甚至大规模补贴,否则农业收入从总体上讲不可能有可观的增长前景,更何况农业规模生产并非中国的比较优势。农产品价格总体上只能是呈现不变或下跌的趋势。道理其实很简单,一个人每天只能消耗有限的热量(一般不超过3千卡路里),需要的食物量总是有限的。一日三餐正好,你不会因为收入多了而一天吃四顿、八顿,那样你会长胖,反而降低健康,然后你要减肥、节食等。换句话说,农业技术的改进,产量的增加并不能改变人们对食物的总体需求,或许种类、营养品类多了,但这并不能增加人体从生理上每天所需的热量。相比之下,工业技术革新则不同,新的技术往往创造纯新的需求。比如,汽车、飞机,没有汽车之前,人类用脚走路,有了汽车之后,一个全新的工业、全新的市场由此产生了,汽车以及相关产业的产出对国家GDP是净的新产出。电脑也如此,由电脑带动的高科技产业是净需求创新,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对以前某些工业的替代。像美国微软公司过去一年的销售为3034亿人民币,这
是靠科技创造产生的对美国GDP的纯贡献。而迪士尼公司则是另一种净需求创造,它过去一年的销售总值约为1394亿人民币。这两家公司共雇用16万7千人,但总产值为4428亿人民币,相当中国2002年农业总产值的30(尽管中国农业就业人数为3.25亿人)。因此,汽车、电脑、飞机等这些技术的发明创造带来的是全新的需求和价值创造,而农业技术发展不容易带出纯新的食物需求,只不过是在人体总的热量需求这个均等式中重新搭配组合而已,农业不会出现“微软”、“迪士尼”效应。你有了一部家庭用车,还可再买一部跑车、一部越野车;你看了十部迪士尼电影,还可再看一百部;你买了一栋二百平方米的房子,还可再买两栋、五栋一千平米的房子,这些是没有上限的需求,而你身体需要从食物中吸取的热量一天最好不超过三千卡路里。这就是农业与非农的差别。因此,农业的价值创造极限不会被越推越高,只会原地踏步,或稍有增加。
各国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1820年时,农业占美国GDP的70,随着工业革命的进展,到1890年该比率降到38,到去年农业仅占美国GDP的不到2。中国近来的经历也如此,1978年时农业占中国GDP的41.3,到前年则只占14.5。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过去二百年中,美国农业技术创新也层出不穷,为农业现代化开道。但那些农业现代化的结果虽然使美国农业的产出能力大大增加,但并没从总体上增加对农产品的人均总体需求。相反地,在其国内需求无法总体增加的情况下,农产品价格只能持续下降,农业占美国GDP的比率越来越低,农业就业也跟着下降到美国总就业人口的2以下。
在中国,不仅农产品总需求存在上限,可耕种面积也不可能再增,每亩的产量也不是没有止境,“大跃进”时的亩产万斤“卫星”只能是狂妄者的胡话,不会是现实。按著名中国经济史学家帕金斯(DwightPerki)的估算,鱼米之乡江苏每亩大米产量在宋朝时约为326斤,到十九世纪的清朝时约为501斤,到1957年时平均为433斤,也就是在这一千年间每亩产量只增长33。其它省的农产量经历也大致如此。或许现代农业产量增长得比过去一千年要快(比如,杂交水稻确实使产量升高不少),但,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任何重新“以农为本”的举措是没有前途的,这是经济发展的必然,更何况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是靠农业富起来的。时下流行的一种论点是:“中国有五亿农村劳动力,如果靠工业、制造业来帮他们就业增收,既使把世界所有的制造活都放到中国,那也解决不了五亿农民的就业。而世界劳动力市场又不允许跨国自由流动,中国的这些劳动力无法输出。因此,靠发展工业等非农来解决农民问题是行不通的。”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得出的结论是:还是要靠发展农业来解决农民问题。这种观点之所以似是而非是因为,第一,如上所说,农业发展的前景受到人的生理需求上限的制约,那是客观上被堵住的路,是硬事实。第二,从来就没人说“以工商为本”就意味着所有五亿农民都进入制造业。算一些简单的数字即可让我们看清事情的本质。比如,在3.25亿纯务农的农民中,如果有一亿能进入非农产业,那就可使剩下的2.25亿农民的农业收入增加近50。那么,这一亿离开农业的劳动力是否都必须进入制造业呢?非也。
以美国为例,从1820至1890年间(工业革命的头半期),美国共净增约5百22万新的工业就业,同期共净增约8百62万新的服务业(第三产业)工作,比率为1比1.65。1890至1998年间,第二和第三产业分别净增1900万和7080万新工作,增比为1比3.72。或许中国所处的发展阶段类似美国在1890年时的状态,那时美国的农业就业占总就业的38,低于中国今天的49,但美国那时的工业化程度和交通运输状况远不如今日的中国(比如,那时没有汽车和高速公路、没有航空运输)。基于这些考虑,在中国,也许未来每增加一千万个第二产业工作机会,可同时创造两千万个以上的服务业工作机会(实际这两类工业的工作机会增加比例可以更多,关键是如何通过制度改革为第三产业创造环境)。加上中国第三产业占GDP的比例只有30左右,几乎为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中最低的,因此第三产业的就业潜力最大。还有一种观点是:“如果重点发展工商业,吃饭问题怎么办?粮食安全问题怎么办?”这种观点不是今天才有,中国几千年来一直都有,也一直因为这种观点阻碍了中国过去一千年的发展。第一,“以工商为本”并不是说放弃农业。第二,尽管没有太多人这么说,但1998年是划时代意义的一年,那年的非农就业人口第一次超过农业就业人口,加上农业产值也只占全国GDP的约16,那标志着中国已不再是以农为主的社会,低于一半的就业人从事农业,这是一个分水岭。有意思的是,尽管现在农业就业的比例是中国历史上最低的,但农产品的供应却比任何时候都丰富,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食品种类比历史上任何时候更丰富,营养结构也更健康,还反倒有更多人要减肥了。这些事实恰恰说明,我们传统的一谈“以工商为本”就顿时感觉肚子“咕咕叫”的观念是没有根据的。只要经济制度安排合理,促进市场发挥作用,只要对外开放、通过贸易互通有无,“非农不可”是没必要的担心。
基础教育是永久改变城乡差距之路
要废除不公平的农村征税,废除阻碍农民自由进城就业的户籍制等制度性障碍,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农业与工商业的客观本质差别也是显然的。正因为此,真正改变城乡收入差别的长久办法没有别的,只有由国家补贴、资助农村基础教育,保证九年义务教育,那才能真正降低城乡差。目前,由农村自己征税办教育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农村孩子因无法交学费而不能念完小学、中学,农村学校设施差,没有起码的图书馆等。国家把更多的财政投向农村教育对中国的未来远比登月和其他政绩工程更为重要。也需要增加针对农村学生的大学奖学金、助学金以及教育贷款。否则,即使允许农民自由进城居住工作,他们又如何能找到与城里人相当的工作呢?
不能再走老路
过去几年农业收入越来越无增长,而非农收入却按每年近9的速度在增长,看到这一事实,一些同行们居然认为这说明必须重新重视发展农业,否则农民收入无法增长。这种解读违背起码的经济学常识:按经济学常识,资源应该向收益高的行业配置。在明显看到农业的极限、看到农业收入必然越来越无法增长的大趋势下,怎么还要往死胡同里钻?我们知道继续靠发展非农来解决农民收入与就业问题是会很艰难,但各国的经验表明这至少是可能成功的路。也就是说,差别在于:重新靠发展农业为农民增收是一条死胡同,而另一条路也很难,但至少还是通的。
这些年的经济发展以工商为重,已经给整个社会带来了更高的收入,这说明大政策方向是对的。以城镇化水平这一指标为例,在改革开放初期的1978年时为17.9,到1990年成为30.1,到2002年则有39.1的人口为城镇人口,这证明中国在快速城市化、工业化,终于在逐步实现自晚清开始的一代代“现代化”追求者的梦想,也终于在纠正宋朝之后走了几百年的错路。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又要调方向呢?征税公平不公平、就业机会是否均等、创业机会是否平等、社会福利是否平等、受教育机会是否平等、是否有自由迁居权等问题是制度机制问题,不是产业资源配置问题。“三农”中的“农民问题”和“农业问题”不能混在一起谈。
第四篇:陈志武教授在中央党校的演讲
陈志武教授在中央党校的演讲《中国经济模式转型的挑战》
2009-07-06 11:05:43| 分类: 转载文章 | 标签: |字号大中小 订阅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当前大家关心的,特别是这次金融危机之后,中国学界、决策层还有民间,都很关注中国以后的走向,社会怎么走?经济怎么办?在经济模式方面,过去这些年,中国经济主要靠投资,特别是靠政府投资带动。由投资带动以后,产生很多制造生产能量(产能)。产能增加这么多以后,就得靠出口市场带动整个中国生产链的不断上升,以这种方式给制造业工厂提供销售渠道。
但是有一个问题,过去的经济增长模式对出口、对投资的依赖度这么高,长久如何能持续?这是很多学者和业界人士都谈论的话题。过去十几年,很多人在呼吁,包括发改委也呼吁了多年,要改变经济增长过渡依赖投资、过渡依赖出口的现状,必须要调整。但是讲了十几年,到现在,依赖度不仅没降反而上升。为什么呢?特别是这次金融危机的冲击,更加逼我们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提了十几年,愿望表达了十几年,但是到目前为止,不仅仅没减少对出口依赖、对投资依赖,反而还恶化了很多?”
今天我想就这个话题,从基础制度角度来理解,去看为什么只要中国还是以国有经济为主体(特别是国有资产、国有土地等)、还是让征税权不受制约,只要政府在经济中继续唱主角的话,那么,这个经济增长模式的转型会很困难,这种愿望可以表达,但最后要实现非常难。
具体讲,我想回答下面这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经济很难向消费驱动的模式转型,而只能够继续依赖投资、依赖出口?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对于中国,GDP增长速度如果低于8%就不行?从大到小的各级政府都在追求最重要的一个目标,就是要保8。为什么保8对中国这么重要?如果你跟其他国家的经济学家或者老百姓或者政府官员去说,在中国必须要有8%的GDP增长速度,大多数人会觉得很纳闷,如果在美国的话,每年有百分之二三的增长速度就很高了,那就会让整个美国社会非常欣欣向荣。但是,在中国,要8%才能够产生足够多的就业、让老百姓感受到足够多的增长,为什么会这样?去年我在广州跟网易的首席运营官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就向我问过同样的问题。我说:你把中国的GDP增速跟其他私有市场经济的GDP增速做直接比较之前,大致上应该先把中国的GDP增速除以2,才可做直接比较,否则不可以直接比。我待会儿再解释为什么。
第三个问题:这实际上跟第二个问题有关,为什么中国老百姓的收入增长速度总是慢于GDP的增速,就是大家能够感受到的经济增长没有官方公布的GDP增速那么高,为什么?
第四个问题:为什么要8%或更高的增速才能产生足够多的就业机会,包括在座的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能够有足够多的工作给大家去选择?为什么中国GDP的增长所能带来的就业机会那么低,比其他国家普遍低很多?
我今天就针对这四个问题做些回答。
过去的经历
首先,我要强调,中国作为国有制主导的经济体,在过去30年做的贡献总体上还是积极的,这可以从一组数据中看到。1980年时,欧盟的GDP差不多是全球GDP的28%,美国占22%左右,中国那时只有4%左右,尽管中国的人口一直是占全球人口的20%或者是更高。1980年之后,中国的经济增长最快,从1980年占世界GDP的4%,到2006年就上升到16%,期间翻了3倍。日本在1980年的时候,其GDP占世界的8.5%左右,但到2006年下降到6%,因为日本在这个期间,除了1980—1990年的快速增长以外,1990年以后基本上是呈下降的趋势,往下走。
所以,过去30年改革开放的成就明显,当然背后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一个跟我今天讲的主题最相关的原因是,在过去30年,国有制体系确确实实让政府调动资源很容易,做大的建设项目,特别是基础设施,还有大的工业基地,政府投资的能力,确确实实是非常高,能实现“集中力量办大事”。特别是当我们把中国跟印度做比较时,这一点更明显。因为跟印度比,印度是以私有财产、私有制为基础的国家。那么,在私有制下,如果你要去调动资源,就得像美国一样有非常发达的资本市场来调动,否则就会难以兴建大工程。但是,印度处于一个差不多两边都不靠的状态。就是它既没有非常发达的资本市场,没办法像美国的资本市场那样汇集资源、调动资源,难以调动几十亿美元、几百亿美元去发展大的基础设施或者大的制造业项目;它又没法像中国这样通过政府调动,因为印度不是国有制。比较一下,印度没有很发达的资本市场,又没有国有制安排下给政府带来的调动资源的这种便利,所以,印度的基础设施、工业基础可能跟中国比要差一些。
我去年10月去巴西的时候,一次跟出租车司机聊天,他说:巴西政府一旦有钱,不是去想到把他们的机场、高速公路和其他基础设施做好,而是想怎么把这钱分给老百姓,发给老百姓去花。我就跟他说:中国的情况恰恰相反,中国政府有了钱,首先想到的不是给老百姓发钱,而是在哪个地方盖几幢大楼、建几个更漂亮的立交桥或者建高速公路或者是修铁路。所以,两种不同的制度安排,带来的开支、消费、投资结构是绝然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学习的时候不仅仅是学经济学,还学了很多政治学以及其他学科。
所以,过去30年里,国家对资源、对生产资料的控制,带来了一些好处。但是,其负作用也很多,到今天甚至是负面后果大于正面,这种模式使整个经济过于偏爱大型基础设施、工业建设等等,让经济过于依赖投资。这种模式不应该、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因为说到底,经济发展的目的不只是为了建设,更重要的是人的终极幸福。当然,我知道年纪越大的中国人,越会把发展跟建设划上等号,接着又把经济建设跟投资、跟生产能力的扩张等划上等号。这是很片面的。
大家可以仔细想一想,当你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标题——“加快经济建设、加快经济发展”时,你对此的第一个反应、理解会是什么?我想,你可能马上想到:要建很多工厂,要建很多产能和楼房,要做更多的投资!但是在我看来,当生产能力上升到一定水平时,经济发展至少不完全等于产能的扩张,而更多的是围绕生活的幸福,围绕消费空间的扩大,还有特别是金融交易的深化。换句话说,过去这种国家控制生产资料、生产资源,控制资本,做这些大项目,做基础设施投资,产能扩张,做到一定的时候,必须要慢下来,发展的重点必须转移。毕竟,经济发展的目的不是要盖无穷多的楼房,也不是要建无穷多的基础设施,或者无穷多的厂房,最终的目标还是围绕着人们幸福的最大化。—— 幸福最大化的这个目标,仔细去想一想,在温饱解决以后,幸福最大化的目标不再完全跟产能、跟投资联系在一起,当投资做到一定规模时,这种模式必须转变。
当然,过去30年之所以能够通过不断投资、不断兴建基础设施、不断产能扩张来发展经济,能够不断实现增长,非常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全球化带来的市场范围的扩大,让中国的产品卖到世界各个地方去。但是现在,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我们发现这个出口增长原来并非没有上限,不是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到今天,再让海外出口份额往上升很多,已经越来越难。
所以,今天,即使没有这次经济危机,中国经济模式也到了一个瓶颈口,到了一个没有选择的转折点。改革开放30年成就的背后,也隐藏了很多问题,特别是今天我们不得不反过来面对这些基础制度的问题。这些问题到底是什么?
国有经济比重越高,民间消费增长越慢
我们再看一些数据,首先是在中国,民间消费即家庭消费历年占GDP的百分比是多少?政府开支占GDP的比重又是多高?换句话说,把每年民间消费总量除以GDP,对政府开支做同样的计算,然后看两者的变化轨迹。那么,在1952年即国有化之前,中国的民间消费相当于当时GDP的69%,我们说美国人太喜欢花钱了,但是美国今天的民间消费是相当于GDP的71%,所以跟1952年时中国民间消费占GDP的比重基本上差不多。当然我要强调,那时候的中国经济更多的是为了温饱而去从事生产、从事经济活动的,因此,差不多所有的收入都是围绕吃住穿来的。所以,当时的民间消费占总体GDP比例是相当高,可以理解。但是到1978年的时候,民间消费占GDP的比重下降到了45%左右,到1993年继续下降到42%,到最近,民间消费下降到相当于GDP的35%。换句话说,整个过去五十几年,计划经济时期和改革开放时期,民间消费占GDP比重一直呈下降的趋势。
跟民间消费比重相对应的是政府开支,在1952年时,政府消费相当于GDP的16%,到最近则上升到30%左右,翻了一倍。
所以,我们总体上看到中国的两个趋势,过去六十年,民间消费占GDP的比重在直线下降,而政府开支占GDP的比重是直线上升,而这两种趋势不管是计划经济时,还是改革开放期间,都没有改变,这是中国的情况。为什么呢?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们可以比较其他国家。比如说,美国从1952年到2004年,民间消费占GDP比重从期初的65%上升到最近的71%,所以,美国的民间消费在过去五十几年总体上在上升,当然这个速度很慢。因为到最后,我们如果以百分比来衡量任何东西的话,最高的是多少?100%,你再怎么上升,最终不应该超过GDP的100%的水平。美国的政府消费在1952年时跟中国那个时候的相对水平差不多,相当于GDP的16%,到最近美国政府开支占GDP的比重下降到10—11%之间。因而,美国的趋势是,民间消费相对于GDP的水平越来越高,而政府消费慢慢在下降,从原来的16%,下降到现在差不多10%的水平,这是美国的情况。
或许我们说美国太富,中国不能与其相比。那么,我们看看巴西,因为巴西人均GDP虽然是中国的两倍,但是它比美国要低很多。巴西在1950年时,民间消费相当于GDP的51%,到2003年民间消费上升到GDP的60%,在2001年和2002年是64—65%左右。所以,巴西民间消费占GDP的比重,总的趋势在过去五十几年也是逐渐上升,当然中间有几年是因为金融危机造成冲击所致,但总趋势是民间消费越来越高。在1950年,政府消费相当于GDP的22%,到2003年还是保持在22%的水平,因此,巴西的民间消费比重越来越高,政府消费总体上没怎么变,这是巴西的情况。
俄罗斯于1991-92年改革之后的情况大致跟巴西类似。1991年,俄罗斯民间消费占GDP的35%,也就是俄罗斯进行休克疗法之前,其民间消费跟今天的中国差不多,但是现在,这个比例上升到55%。政府消费当初是占25%,现在占GDP的22%。所以,俄罗斯的情况跟巴西、跟美国的总趋势是一样的,其民间消费占经济比重越来越高,但政府消费要么持平,要么呈下降趋势。
实际上我可以给大家看很多国家的数据,但是因为时间关系,就不给大家谈更多国家的数据了。但是,如果你对每个国家做分析,你会发现下面两个结论:
第一:在民主宪政国家,因为征税权和政府预算权受到民主宪政制度的制约,政府消费相对于GDP的比重难以膨胀,难以失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刚才看到巴西、美国、俄罗斯、日本基本都表现出这一共同点,政府消费占GDP的比重要么不怎么变,要么就是往下走,这跟民主宪政对权力的制约,特别是对征税权的制约,关系很大。
第二,与国有经济相比,私有市场经济更能使民间消费随着经济同步增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刚才看到的这几个国家,每个国家的民间消费相对GDP的比重在过去五十几年都是呈上升的趋势,俄罗斯在1991年后是如此。
当然,你可能觉得也许我给大家看到的这些数据,反映的只是这几个国家的情况,是经过我挑选的特例,是一些例外。为了说明并不是这样,从做研究的角度讲,除个案以外,我们更应该去搜集一些尽可能大的样本,做系统的分析。
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跟何乐水同学把70个不同国家的数据放在一起,首先根据每个国家在1980年时国有企业产出占GDP的比重,从高到低分成五等份组,每组包含14个国家,然后,看从1980到2003年间这些国家的民间消费的增长速度,谁高谁低?换句话说,一国GDP每增长一个百分点,其民间消费会增长多少百分点?对GDP增长速度的敏感度有多高?比如,国有企业比重最低(3%)的第一组国家,在这14个国家里,民间消费对GDP增速的敏感度是0.97,也就是说,对这些私有经济国家来说,GDP每增加一个百分点,老百姓的消费就会增加0.97%。那么,这五组国家基本上是这样:国有经济比重越高的国家,其民间消费根据GDP的增长而增长的这个系数就越低,最低的是0.82,也就是,国有经济比重最高的这一组国家,其GDP每增长一个百分点,民间老百姓消费只增加0.82%。当然,中国属于国有经济比重最高的那一组。
所以,从70个国家的情况看,国有企业、国有资产在整个经济中比重高,就越会抑制老百姓收入、抑制民间消费。
为什么国有制抑制民间消费?
从学理上说,为什么国有经济比重越高的社会,民间消费相对增长速度就越低?为什么是这样?如果大家熟悉现代经济学的消费投资预算优化模型,那么,模型有一个基本假设,就是你个人、家庭每天在决定可以花多少钱、可以存多少钱时,你会有两方面的收入,一方面是劳动收入,就是工资、跟劳动有关的收入;第二个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是资产性收入,就是资产升值,或者说财富型、财产型收入。这时我们看到,如果整个社会的主要资产财富、产权是私有,那么,那些私有的土地、资源、楼房、股票等等,所有的这些投资和非投资品种的增值都可以反映到每个个人、家庭的消费与投资预算约束中,可以直接进入老百姓的日常开支计算之中,这是私有制国家的情况。
但,如果是国有制,差别就大了,因为国有资产、国有企业、国有股权,它们升值再多,尽管名义上说全民每个人都有一份,可实际上随便问一个普通中国人,问他:“昨天中石油股票涨了很多,你今天是否能多花几块钱了?”大家知道,他会说“你疯了”!比如前年中石油A股上市时,整个中石油的市值超过1万亿美元,按理说,用这1万亿美元除以13亿人口,每个中国公民在中石油里面差不多有属于自己的一千美元财富,一个三口人的家庭在中间有3千美元财富。所以,任何时候中石油的股价涨10%,每个中国人的财富差不多就增加了100美元!如果是私有制的话,如果每个人直接拥有属于自己的中石油股票,那么,增值之后,会有很多人立即跑到餐馆多吃一顿饭,女士们可能会多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是吧?换句话说,如果是私有制,这些中石油、中石化、中国银行、工商银行等等的股权财富就都能转换成民间的收入、民间的消费。大家知道,按照市值计算,工行、建行和中行今天是全球银行排名的前三名,但是这些银行的价值再高、升值再多,中石油升值再多,也不会给任何一个中国老百姓马上带来新的收入感、带来新的消费或再投资愿望,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些国有资产升值,跟我每天可以花多少钱、可以存下多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因为目前的全民所有制安排,名义上是全民所有但实际上谁都不拥有。所以,我们每天决定可以花多少钱、存多少钱的时候,不会、也不能把国有资产的升值算进来。
但是,在私有制国家里不会有这个问题。在1998年、1999年、2000年美国互联网泡沫期间,大家猜一猜美国当时GDP的增长速度有多高?最高的时候只4%。但是,在美国,4%的GDP增速能给社会带来的消费、欣欣向荣程度,比中国8%、10%的GDP增长速度所带来的欣欣向荣程度还要高。为什么会这样?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在私有制下,老百姓分享增长好处的途径除了劳动收入外,还有财产性收入,有资产升值的收益。按照我粗略的计算,美国股市每年上涨的幅度差不多是GDP增速的三倍左右。也就是说,在私有制的安排下,随着GDP按3%、4%的速度增长,人们的劳动收入差不多也按3%、4%的年速度增长,但同样重要的,甚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资产亦即私有财产这一块可能按照9%—12%的速度升值,也有许多资产分红收入。有了两条分享增长的收入渠道,一个是劳动收入的渠道,一个是资产财富渠道,通过这两种渠道把GDP增长,按照三到四倍放大的效果对老百姓家庭的消费带来很大推动力,所以,在私有制国家里,不需要8%、10%的经济增长速度,社会照样能够欣欣向荣!
也正是由于国有制堵塞了上面讲到的老百姓财产性收入渠道,在我们把中国GDP的增速跟私有制国家GDP增速做比较之前,大致上应该先把中国的GDP增速除以二,然后才可以比较,否则不是一回事。原因就是,中国GDP增长对老百姓消费增长发挥的作用基本是只通过劳动收入这单一渠道,财富增值这个渠道被国有制封住了。
这些年,中国的土地增值这么多,但是,土地名义上是集体所有,但实际上、操作层面上是国家拥有,这些土地增值通过土地财政或其他方式变成了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可以花的钱。当然更不用说中石油、中石化、中国移动等一年上万亿人民币的利润了,这些本来都可以转移到老百姓的腰包里,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转移的通道是封住的。当然,许多朋友会说,如果像现在股市和资产都在缩水的时候,老百姓不直接拥有这些资产不是更能规避金融危机风险吗?因为这些缩水是由国家承担了,这些损失不直接由老百姓承担。不过,我们必须看到,虽然财产会贬值,但中石油、中石化等今天还是值几万亿元,老百姓不拥有这些股权当然不会面对财产缩水,但也不拥有这些价值。更何况,不管是美国还是其他国家,从长远来看资产是升值的。
在中国,民间消费为何难以增长?
刚才讲到的可能相对比较抽象,基于70个国家的大样本分析,会有一个缺陷,就是总感觉不太具体。在一个国家里,国有企业、国有经济、还有民主宪政或非民主宪政,到底是如何阻碍民间收入、民间消费的?为了说得更清楚,下面我们具体看中国的情况,看看民主宪政特别是对征税权和财政预算权的有制约还是没有制约,最后以什么方式抑制民间消费增长。再一个是国有制的安排,为什么它会进一步妨碍民间消费增长?
先从收入的角度看,也就是看每年的国民收入,如果按照三个群体来分,亦即政府、城镇居民、农民三个群体,哪个群体分到的最多、哪个群体从增长中分享到的最少?我们知道,中国目前的征税权基本不是由全国人大掌握,而是由行政部门掌握,差不多各部门就有权去推出新税种或新费种,也可以对现有税种在不受制约的情况下去调高税率,也包括股票交易印花税。
那么,在宪政层面讲,征税权不受制约到底已经给中国社会的这三个群体带来什么影响?国民收入在他们中间的分配又有什么影响?从1995年到2007年,扣掉通货膨胀的影响之后,仅预算内的国家财政税收就翻了5.7倍,这还不包括土地销售收入、地方和中央预算外的收入!而城镇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同期间增长了1.7倍,农民的人均纯收入只增长了1.2倍。
因此,在民主宪政缺失的情况下,政府在国民收入中分到的比重,蛋糕中由政府切到的这一块,在过去12年里不断膨胀。这必然意味着老百姓分到的这一块是越来越小。经济增长的成果由政府拿走的最多,其次是城镇居民,最糟糕的、分享最少的是农民。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来看政府规模失控膨胀的趋势。也就是,政府财政规模相对于老百姓的收入来说到底有多大?像我们做研究,特别是碰到宏观经济数据的时候,会让老百姓感到太抽象,你说GDP或者政府税收增加多少、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增加多少等等,这些数字对个人来说太抽象。为了避免过于抽象,我把每年政府预算内的财政税收除以老百姓一年的可支配收入,看政府的收入需要多少老百姓的收入才能支持得了。
为了有一个比较的对象,我们先要问,在中国历史上,朝廷的收入等于多少百姓的收入呢?比如说,清朝乾隆时期(康乾盛世嘛),朝廷一年的财政税收有多少?1766年,朝廷的财政税收4937万两银子。当时北京的普通工匠大概一个月赚2两银子,一年24两。这样算,当时清朝一年的财政税收相当于205万个北京工匠一年的收入,差不多就是205万个北京工匠就可供养整个乾隆朝廷方方面面的开支。
今天,其他国家的政府有多大?在2007年,美国联邦政府财政税收(不包括地方政府)是25000亿美元,除以当年美国人均可支配收入,这相当于8500万个美国老百姓当年的可支配收入。8500万个美国人的收入可以供养联邦政府。相对于中国的乾隆朝廷来说,现在的美国政府确确实实也是很大、很大,因为乾隆朝廷由205万个北京人的收入就可以养活了!话又说回来,清朝多数时候,国家财政税收差不多只有国民总收入的3%—5%,那个时候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政府”时期,尽管我们说清朝以及中国的其他朝廷是那么专制、那么封建,你怎么说,怎么骂都行,但是拿这些数字一看,原来那个时候是真正的小政府典范。当然,不是乾隆朝廷不想滥用权力要更多钱,而是那个时候收税实在太难了。大家都知道,通过运河运粮食都那么艰难,你要收更多的钱,谈何容易呀!不过现在征税、收税容易多了,尤其是有了电脑之后,你逃也逃不掉,这本身也说明在政府的收税能力、运输能力空前提高之后,通过民主宪政制约征税权是多么重要呀!
我经常说,之所以民主宪政在人类社会是非常现代的事,不是偶然。比如,最早真正建立起民主宪政的国家是英国,那也只是1688年光荣革命以后才完成的历史进程。所以,到1688年才有第一个民主宪政国家,而大多数我们熟悉的民主国家,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出现的。
可以思考一下,为什么是这样?民主宪政是这么近代的人类现象,跟人类技术革命的发展关系非常大。比如,我刚才讲到乾隆时期税收占国民收入3%—5%,那时候尽管朝廷可以随意加税,但现代交通运输工具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脑技术更是没有。所以,没有火车、汽车、飞机这些运输手段的支持,不受制约的权力给民间利益、给老百姓财产所能形成的威胁也非常有限。“天高皇帝远”指的就是这个地理距离所形成的、意想不到的对老百姓的变相保护,还有一个是通信手段的缺失,这也变相把老百姓的私人利益、财产和民间少女更好地保护起来。
但是,现在有了火车、汽车、飞机、万吨巨轮,还有这个互联网时代,征税能力、搬动运输老百姓利益的能力,真是空前呀!你逃也逃不掉呀!这个时候,由民主宪政把政府权力约束起来的必要性,跟历史上任何时候相比较,都是高得多。因为你稍微不约束政府权力,让权力稍微发挥、滥用的话,给老百姓利益能够构成的冲击和伤害是前所未有的高。这就是为什么不只是在中国,在几乎所有其他国家,民主宪政都是在最近两百年、甚至几十年才变成各社会共同的诉求。
我们很多人说民主自由、民主宪政,历来就不是中国的传统,跟中国文化很不兼容。我要说,民主宪政不仅不是中国的传统,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以往的传统。没有哪个国家在1688年之前就有真正运作好的、现代意义上的民主宪政制度。在这个时候,我们如果稍微不注意,就很容易被一些学者的话蒙住了,他们说,中国历来就没有民主宪政,所以未来也没必要有。想想也对,秦朝、汉朝、唐朝、宋朝等都没有民主宪政,但是这些人就不会跟你讲,不仅中国是这样,过去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没有民主自由、没有宪政。我们必须考虑到交通运输技术、通信手段以及调动老百姓财产和民脂民膏的能力,必须相对于这些东西来看民主和对权力制约的必要性。
看到乾隆朝廷以及美国2007年的政府规模之后,我们再来看看从1978年到2007年中国政府规模的变化,国家财政税收每年相当于多少个城镇居民一年的收入?1978年时,国家财政税收相当于3亿3千万个城镇居民当年的可支配收入。那个时候是全能政府时期,至少对城市人来说,工作、小孩教育、医疗、退休、养老、住房等等,这些都由国家包下来,正因为此,所以就要改革。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到1994年、1995年,财政税收相当于1亿5千万个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从这个意义上说,政府相对规模在改革开放第一期,是减少了一半,砍掉一半,不过那还是远远大于只需要205万人的收入即可供养的乾隆朝廷规模,比美国政府的两倍。
但是,1995年的税收体制改革,直接效果是使政府从国民收入中拿到的比重重新大规模回升。所以到2007年,国家财政税收又上升到相当于3亿7千万个城镇居民的收入,比1978年的还要大。从1978年到90年代中期,所实施的改革的确朝小政府的方向迈进;但是,从90年代中期开始,又重新向大政府迈进;最近由于金融危机带来的冲击,政府在开支和投资方面支出增加,再次使政府规模上升。
相对于农民的纯收入而言,1978年的国家财政税收等于当年8亿5千万个农民的纯收入;1996年时,相当于3亿8千万个农民的纯收入,到2007年这个数字是12亿3千万农民的纯收入。
所以,征税权不是控制在民选人民代表的手里,而是掌握在行政部门的手里,其结果是征税失控,而且趋势越来越严重。我知道有很多学者,特别是经济学家,很喜欢说中国要加强税收,要让中国税收不断增长,认为税收增加越多越好。这当然使财政部高兴。特别是很多学者最近十几、二十年在世界不同国家跑,去找哪个国家的哪些税种是中国还没有的。回国以后再介绍给中国,以各种名义帮助摄取老百姓的收入。
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做法是,一些人把中国预算内税收占GDP的比重跟那些私有经济体比较,说中国财政税收占GDP才22%左右,比西欧国家的低,比美国的17%要高。所以,他们就说中国的征税水平不算太高,说还可以有增长的空间。
可是,这些认为中国老百姓税赋不高、还要到处引进各类名目税种的人,没有把另外一个重要背景考虑进来,也就是那些国家基本都是私有制国家,而中国还是以国有经济为主导的国家。如果大家去翻翻教科书,就会知道我们建立公有制、建立国有制的初衷就是为了实现共同富裕,就是为了由国家经营企业、经营资产赚钱,不要老百姓交税。至少,老百姓的税赋应该跟国有企业、国有资产的总量成反比,不能够一方面继续保留那么多国有资产,另一方面却还像私有制国家那样去征税。这样的话,老百姓的收入、民间消费还如何增长呢?
所以,那些学者、经济学家把中国的税收水平跟私有制国家做比较之前,必须把这个前提考虑进去,因为国有经济毕竟还是中国经济的主角。不能忘记建立国有制经济的初衷,否则就是误导人。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每年国民收入这一流量在政府和民间的分配情况。如果从资产所有权的角度理解,资产财富的存量在国家与民间之间的分配怎样?我做一个粗算,这可以给我们一个大概印象。根据国土资源部的一些资料做推算,到2006年底,国有土地总价值大约是50万亿人民币。按照国资委主任李荣融2007年在《求实》上发表的一篇文章,2006年底全国有11万9千家国有企业,包括央企和各部委拥有的国企,加起来有6、7千家,还有地方政府的国有企业。所有这些国有企业的总资产是21.9万亿人民币。把国有土地和国有企业的总价值放在一起,相当于72万亿人民币的国有资产。我们上面谈到的国家财政税收5万多亿人民币,这只是国家可以花的钱的一部分,更大的是这些资产升值和财产型收入。比如说,2007年如果国有土地和国有资产都按GDP的速度升值,那么,在2007年,国有资产的增值相当于8万亿人民币,因为那一年的GDP增速是11%有余;另外,2007年国有企业总利润中,央企是1万6千亿人民币。8万亿的资产升值,加1.6万亿的央企利润,国家作为资产拥有者,就得到9.6万亿人民币的资产性收入。这9.6万亿,如果是均分到13亿公民身上,每个人就多了7千多元的财产性收入呀。但是,这些钱留在政府手里,政府预算内的5万4千亿财政税收就已经很多了,没有这些资产性收入也够了。
许多人会说,政府得到财政税收以及财产性收入,不是在给老百姓的民生做很多投入吗?不是为了共同富裕吗?一些经济学家会说,征税是现代国家进行转移支付的手段,即所谓的“第二次分配”,也就是由政府先征税、再用税收帮助低收入群体。这种转移支付、第二次分配不是很好吗?
真的如此?实际情况可能跟很多学者讲的理想相差很远,因为在没有民主宪政制度安排下,当财政预算是黑箱操作时,你靠什么制度机制保证所谓的第二次分配真正能实现,分配到你希望的对象上,花到民生项目上?所以,我就说,你不能装作没看到,不要装着说第二次分配的初衷是多么好的理想,然后就不去看实际的财政预算是不是真的在进行希望看到的第二次分配。
还是让我们看几组数据。根据财政部谢部长的一个发言稿,2007年财政税收5万4千亿,在医疗卫生、社会保障和就业福利三大民生项目上的开支,是6千亿元,相当于当年财政税收的15%,那一年有点财政盈余,所以,大致上说政府总开支的15%用在这三个民生项目上。这6千亿民生开支相当于当年GDP的2.4%,分到13亿人身上,政府为人均开支461块钱,这461块钱相当于当年城镇居民一年可支配收入的3%。这些相对数字能帮助我们做跨国比较,因为你不能拿绝对开支数值去比较,原因是各国的富裕程度不同。
在2007年,美国在同样三项上的开支是1万5千亿美元,相当于美国联邦政府当年开支的61%,这个61%跟中国政府在这三项开支占政府开支的15%可以做比较。1万5千亿美元的民生开支相当于当年美国GDP的11.5%,这跟中国政府这三项开支相当于GDP的2.4%也可做比较,算到3亿美国公民身上,每个公民平均得到的好处是5000美元,相当于当年美国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8%。
跟美国比较一下,我们发现,有没有国有经济,征税率的高与低,最后对政府在民生项目上的开支没有直接影响,国有制经济、高征税并不必然意味着更多老百姓福利,而私有制经济并不意味着老百姓得不到政府的好处。当然有人会说,你不能走极端,如果政府不收任何税,是不是也可以让政府在民生上花这么多钱?我是说,中国有那么大的国有经济、光预算内财政税收就占GDP的22%,而美国是私有制经济、其联邦政府税收只占GDP的17%,但是,中国花在民生上的相对开支却还是低于美国。
关键在于民主宪政制度安排。如果说美国比中国富有,所以不好比,那么,巴西应该同中国更可比了。
2007年,巴西政府在医疗卫生这一项上就花了GDP的10.4%,而中国在三个项目,医疗卫生、就业福利和社会保障上的开支花了GDP的2.4%。巴西政府在教育方面的开支相当于GDP的5.4%,而中国政府在教育上花了不到GDP的3%。所以,那些“第二次分配”和“共同富裕”的理念,并没有被中国的这些数据所支持。
国有制和私有制带来两种不同的经济模式
国有经济带来的负面作用,除了抑制民间消费以外,其他方面的后果也很值得思考。在经济学界过去的讨论中,在谈及国有企业要不要民营化时,往往把焦点放在国有企业的效率比民企的更高还是更低上,从纯粹的效率回报来判断。那显然很片面。要不要私有化,要不要民营化,还必须看到国有经济对整个国家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的影响,是使经济对投资、对工业的依赖度过高,对消费的依赖度有什么影响?
有一个很容易看到的事实是,前苏联、前东欧计划经济国家,它们当时基本没有服务业即第三产业,连面包都严重短缺,消费品和服务品始终供不应求,是短缺经济。计划经济的中国经济也是如此。那么,苏联在国有制下,整个经济发展重点、投资重点放在哪里呢?放在工业,特别是重化工业包括军工上!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回过头看,尽管70年代、80年代苏联的高科技发展跟美国军事发展基本相当,但如果大家仔细看一下,今天我们在中国用到的方方面面技术,特别是跟生产力、跟生活有关的技术,不管是家电、电脑也好,汽车也好,甚至是火车,等,没有哪一项是苏联当年科技发明创造留下来的。说明他们的发展离民生太远、距离重污染、重资源的消耗性工业太近。
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现象,为什么国有经济、国家主导型经济都偏爱重化工业,轻视民生类行业呢?国家主导的经济最终把重点放在工业发展上,一点不奇怪。这里我不是说由政府官员做投资决策、做开支决策的时候,他们会不负责任,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很好,但是制度激励安排会逼着他们按照某种方式去做决策,如果让我处于他们的位置,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把能够控制的资源和钱都花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楼与高速公路上,还有就是投资建大工业项目。因为从业绩评估的角度讲,也就是因为我要对上司负责,如果我的工作好坏由上司评定,他的业绩再由他的上司评定,而我们的前途又分别由各自的领导决定,那么,我就要想,拿到这几十亿、几千亿元,往哪里投资、往哪里花才更能让我的领导们看得见,怎样表现对我的政治前途最有利?那我肯定倾向于这些高楼大厦、基础设施,还有那些工业大项目。
这话怎么说呢?过去几年,我每年带着耶鲁大学的MBA学生到中国访问、参观企业,去年我们去宝钢给每个学生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因为宝钢炼钢车间这么宏伟,轧钢工序那么长,又长又壮观的钢条被那些机器送来送去,又是加热又是冷处理,让这些都是第一次到中国的我的学生们觉得:哇!中国制造业这么宏伟、这么厉害!客观想一想,几乎每个炼钢厂都会这么宏伟,因为它们必然看得见摸得着。但是,宝钢给他们留下甚至是最深刻的影响。过去七年,我每年带着不同的耶鲁MBA学生到中国来,这些学生每次都是对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制造业工厂和高楼大厦留下的印象最深刻。正因为考虑到这点,同时考虑到制造业工厂最能代表中国的经济结构,所以,两种因素吻合之下,我每年都会选一些制造业工厂去参观。既然我的学生有这种偏好、按照这种方式去审视一个国家的经济成就,所有领导也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偏重、鼓励有形的大工程,喜欢那些形象工程,轻视那些对社会更重要但属于无形的项目。
这就是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里,每当领导人为了培养出几所世界一流大学而宣布加倍对北大、清华、人大等大学的投入时,我看到新闻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些大学的校园又要大兴土木、环境又要被糟蹋了,因为他们肯定又要多盖新楼,之所以是这样,是由于我知道,如果我是校长或者书记,如果我把10个亿的钱,真正用来改善教育、改善研究,那我就太笨了。你想一想,什么叫更好的教育?什么叫更好的研究?这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如果我真的往这些方面投入,十年或者永远都看不出成效,那样,我作为校长的功劳和业绩就永远无法表现出来,看不见。相反,如果我把这些钱花在新大楼上,我的校友、我的领导以及各种来访者很快都能看到,他们来的时候,每个人会说:“哇!你这个校长做得真好!前两年还没有这些大楼,现在到处都是摩登大厦了!”
所以,由于业绩评估的困难、信息不对称和知识不对称的原因,政府官员在做花钱与投资决定时,不可避免地会倾向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工厂和大基础设施。于是,在国有经济下,不管是当年的苏联和其他计划经济国家,还有当今的中国,都有偏重工业、偏重基础设施的倾向。
国有经济和私有经济这两种不同的安排,所带来的对经济产品的总体需求结构和产业结构会很不一样。正因为政府主导的经济倾向于基础设施和大工业项目,所以,国有主导的经济对资源、对工业品的需求最高,会远远高于对消费品、对民生服务业的需求。因为为了建这么多高楼大厦、基础设施和工厂,对方方面面资源的需求会更高,然后对环境的污染也会更严重。这是一种偏向资源、能源的需求结构。
相比之下,我们可以想像,如果整个社会的主要资产和国民收入由民间老百姓掌握,由他们决定怎么花、怎么使用,由此产生的需求结构会更侧重消费品和民生服务品,看淡工业品。道理很简单,如果是我们自己去花钱,特别是由女士们去花钱时,首先想到的是家里要买多少家具、多少衣服、多少日用品、多少养老产品、多少医疗品等;然后到哪里去旅游,到哪里吃饭等等,这很容易理解,由家庭来花钱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民生,想到自己的生活,而不会是那些华而不实的形象工程。跟民生有关的行业大致有两大类,一种是消费品,就是我们以前讲到的轻工业;第二种服务品,也就是说第三产业。
两种不同的制度安排带来两种不同的产品需求结构,由此引申的发展机会和产业结构当然会不同。这就是为什么私有制经济往往能带来对第三产业和对轻工业的发展,而现在的和过去的国有制经济都经历了轻工业、第三产业严重落后的局面。需求结构在私有制和国有制安排中出现的这种差别,最后演变成两种完全不同的经济结构,所以在国有制下的国有经济结构必然把重心放在工业上,放在高污染、高资源消耗的重化工业上。而私有制经济必然会更偏重于轻工业、消费品和第三产业。任何国家的经济结构都是它的需求结构所致。需求结构是什么样,会决定整个经济的供给结构。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想,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只要国有经济唱主角的局面不改变,中国经济增长模式就不可能改变,就只能靠重化工业、靠投资然后靠出口市场来发展。否则,经济增长模式的转型只能是一种愿望。
偏重国有经济的结果使就业难以增长
在就业的问题上,只要社会资本主要由政府掌握并且由政府把钱主要花在国有企业上,花在工业项目和基础设施上,所能创造的就业机会就不会多。比如,从1990年到2006年,对国有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历来是对民营企业固定投资的3至4倍。例如,2006年国有企业固定资产投资为8万亿元,而民营企业的固定资产投资是2万亿元,是4:1的比例。
那么,在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间的这种投资结构,所产生的就业后果怎样?从1990年到2006年,民营企业每年在创造就业,而国有企业每年在丢失就业机会。1998年,那年国有企业在改制,总共损失两千多万个就业机会,而民营企业在那年创造了五百万个就业;1999年,国企丧失了5百万个就业机会,到2006年还是减少了50万个就业。相比之下,民营企业在1999年新增150万个就业机会,2005年新增 520万个就业;2006年也增加了450万个就业。
换句话说,从最大化创造就业的目标看,过去这些年在国有经济和民营经济之间的投资分配,是非常低效,是最不利于就业机会最大化的。那样做,或许让GDP按照“打肿脸充胖子”的方式虚增,但对民间就业是很糟糕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GDP增长带来的就业很少,必须要“保8%”或更高增速才能勉强解决每年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需要。
之所以偏重国企、偏重基础设施的投资结构对就业机会最大化非常不利,最明显的例子是像奥运场馆,大概总投资是4千亿人民币,奥运会之后,这4千亿投资创造了多少个就业机会?也许有2000个?如果是这样,差不多是花了两个亿才创造一个就业机会。
如果把资源投入服务业的民营企业,创造的就业会很不一样。比如,重庆富侨足疗公司,创业才几年的一家公司,在很多城市都有富侨足疗分店,共有4百家分店。这家公司总共雇佣4万多人。它的投资是多少?每开一个分店,大概花几百万,每两万块钱的投资就能创造一个就业机会。这个服务业新就业机会跟投资比值是1:2万,而奥运场馆是1:2个亿的投资。因此,大家能看到,服务业创造就业的效率跟基础设施、大工业项目就是不一样。
为改变经济模式,民有化改革是必需
综上所述,为了长久持续的增长,必须改变中国的经济增长模式,具体讲,就必须从事下面两方面改革。第一当然是民主宪政方面的改革,这是最直接约束征税权、约束政府管制权的无限扩张并对财政预算过程进行更透明监督的必要条件。
第二就是把剩下的国有资产包括国有企业股权注入到32个国民权益基金。一个是全国性的国民权益基金,即把剩下的138家央企产权以及中央部委所属的国企股权,都注入其中,然后,把这个国民权益基金的股份平均分到13亿公民身上,这样才真正实现“全民所有制”,就是把原来的“全民所有制”理想中还没有到位、虚的全民“所有者”给具体落实到每个公民身上。然后,就像现在的公众股权基金一样可以交易。另外,在31个省市分别成立各省市的国民权益基金,把各省国企资产都注入其中,每个省的国民权益基金基本上按照本地公民多分、外省公民少分的这样一个原则,比如按6:4或是7:3这样的比例,将各省国民权益基金分到所有公民手里。最好是允许国民权益基金股份自由交易。
我知道,关于这一方案已经说了一年多,有很多不同反应。有人说,这些国民权益基金交易起来很难,有13亿人口。其实,我觉得,在操作层面上,今天的中国证券市场和基金行业已经走得很远了,到现在本来就有1.5亿左右的基金帐户。所以,既然这些银行和基金管理公司能够处理好1.5亿个基金帐户,处理13亿国民权益基金帐户,在规模、难度上应该是相差不多。
另外,很多人说,这是不是像俄罗斯、其他东欧国家那样在私有化?我要强调说“不是”,我讲的民有化改革和俄罗斯当初的私有化不一样,民有化是实现一直追求的“全民所有”理想。我并不是说把国有企业都拆分了,国有企业继续可以运作,而且也可以受到不同政府部门的管制,但国有企业和国有资产的产权收益、财产性收入都应该注入到这些国民权益基金,然后由13亿公民直接拥有这些基金的股权,这样把全民所有制下的所有者给具体落实,这没有违背原来的全民所有的概念,并且也能帮助实现十七大强调的增加老百姓财产性收入的理想。
最后,关于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私有化改革路径的问题,以前有很多误解。对于所谓“休克疗法”改革的结果,我觉得太多学者仍然把结论停留在90年代中期和90年代末期东欧国家的状况上,没有几个人今天再去东欧国家去看看,看今天的东欧跟90年代末期的东欧有什么差别。最近跟一位东欧学者谈到渐进式改革与休克疗法的问题,他说,在东欧,这些已经不是问题,因为在那里改革已经完全结束,而且多数东欧国家的生活水平已经离西欧国家很近。比如,捷克,前南斯拉夫分出来的这些国家,前苏联分出来的很多国家、波兰等等,这些国家的人,不管是决策层还是老百姓,都已经把改革画上了句号,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相比之下,接下来在中国的改革该怎么走,这还是一个问号,还是继续进行时。所以,说“东欧国家的改革是一种失败,中国渐进式改革是一种成功”,这句话在逻辑上还不成立,因为一个已经完成,而另一个还在进行,中国下一步怎么走?我希望提一下这点,大家可以自己去观察、收集数据做一些判断。
[2009年5月23日]
第五篇:陈志武:市场经济 通向个人的自由之路
陈志武:市场经济 通向个人的自由之路.txt男人应该感谢20多岁陪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因为20岁是男人人生的最低谷,没钱,没事业;而20岁,却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季节。只要锄头舞得好,哪有墙角挖不到?陈志武:市场经济铸就通向个人自由之道路
市场经济在过去几十年里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也创造了辉煌的精神文明。有关市场与政府该如何分工的讨论从来没有停止过。经济危机使自由市场经济面临更多质疑,弊端在危机中放大。那么,我们应该怎样不受限于眼前的“树木”,而从更深层的人类文明进程中来考量市场化和商业化的发展,从而清晰地看到整个“森林”呢?陈志武教授在此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考角度。
金融危机冲击全球以后,国内外都在对市场经济、对商业或者说对商业文明,进行一些反思。这些反思本身很健康,有不同的反思,就给我们新机会去重新认识人类,认识不同社会安排的优劣,进行价值判断,也给我们以机会再次审视中国以及其他社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今天大家对市场经济、市场化改革、新古典经济学或者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主流主张,好像更多持否定看法。当然在人类历史上,包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是人类社会的最后一次对市场经济的怀疑,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群动物,稍微不注意就很容易被一时一刻的事情和经历所迷惑,把过去更长时间的经历、从更长历史中得出的更加经久不息的一般道理给忘记掉。
比如,关于市场与政府在经济资源配置中的角色分工,在20世纪30年代有个两大阵营的讨论,那时期自由市场国家处于高度经济危机中,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处于快速发展中,所以,讨论来讨论去,不管哪种安排在逻辑上更符合人性、在激励上更与人性自洽,那种实际业绩上的差异——尽管事后看是基于太短时间的业绩比较——让当时的世界普遍认为基于行政权力配置资源的苏联模式更优,更有利于经济增长。于是,在那种基于一时冲动性的结论之下,二战之后,从东欧到亚洲、非洲、拉美,甚至西欧、北美,都在不同程度上模仿苏联计划经济或者说政府管制经济、政府拥有并经营企业的模式。
到1970年前后,世界各国都有国有企业,只是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各国的国有企业都全面亏损,而且越来越严重的亏损,逼着人们反思政府经营经济、管制经济的模式。那些亏损和反思为后来的全球范围内大规模私有化、重新市场化改革奠定了基础。这就有了1978年中国邓小平的改革开放,1980年后美国里根、英国撒契尔夫人的私有化,后来的俄罗斯与东欧私有化等等,对二战之后的国有化和经济行政化进行逆转。当然,这次危机冲击后,人们又看到了中国与私有市场经济的差别表现,所以,人们就问:是不是又要对过去30年的经济“去行政化”、对“市场化”改革进行逆转,要“再行政化”、“再国有化”呢?
在这个时候,我们有必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避免重犯二战结束后所犯的判断错误,不要又因为一时一刻的短期经历得出一般性结论。“花别人的钱不心痛,花自己的钱才心痛”是委托代理问题出现并存在的基本人性条件。那么,如果本次金融危机或者任何市场危机都源自委托代理链条所必然带来的利益扭曲的话,由政府代替市场不可能消灭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因为政府权力体系所含带的委托代理链比市场主体——公司的委托代理问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解决现代市场交易链条太长所带来的危机的办法,不是由政府更多取代市场,因为包括民主法治的美国,针对政府权力体系所包含的委托代理问题的规制机制,都还远不如规制公司中委托代理问题的机制来得可靠,后者毕竟还可以依赖广大市场参与者的压力来解决,更不用说在权力制衡问题还没解决好的其他国家。
不过,今天我还是希望从另一角度来解读市场经济、商业发展对人类社会的贡献,那就是,市场的发展是如何把“人”从传统的“工具”约束、从“不自由”中解放出来的?以往,在中国的语境下讨论“市场化”,我们都不知不觉地从“相对于政府权力”的角度来理解“市场化”,也就是,在资源配置的过程中,“市场化等于去行政化”。相对于政府权力而言的市场化,大家已经谈得很多,我这里就少说。
婚姻与家的经济和非经济功能
在中国、在人类历史中,由政府权力全面管制经济毕竟历史很短,是近现代的事情,至少不是人类历史的主旋律。也就是,从更长人类历史看,市场化发展、商业文明首先是或者说更重要的是,相对于制约个人自由、压制人性的传统社会体系而言的。这是因为在现代政府权力、在现代市场主导资源配置之前,人类社会的资源配置是由既非行政权力又非市场的社团组织来完成的,包括家、家族、宗族、教会、寺庙、社邑、社团等等。商业发展使市场成熟之后,市场不仅取代了传统社团体系,更好地实现了人际间的利益交换,而且同时把人给解放出来。换言之,我们应该从更深层人类文明进程角度来思考市场化、商业化发展,才能看到森林,而不受限于眼前的树木。
就以我们很熟悉的“家”作为起点吧。在黄梅戏《天仙配》中,其经典对唱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一首男女对唱情歌。该歌流行几十年,受到广泛欢迎,因为它代表的是中国传统婚姻、家庭的最高境界。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来看看中国人最向往的 “婚姻”、“家”到底包含哪些内容?对任何人的一生,没有东西比婚姻、家庭更重要,更影响到他的人生甜酸苦辣。像人生这么根本的基石,市场化的发达或者不发达是如何对其产生影响的?我们的核心生活内涵又是怎样受制于市场的发不发达呢?
歌一开头,“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为后面更为实质的内容布景。接下来,“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这是劳动分工、经济合作的概念,家是生产单位。也即,家的第一个功能是经济生产上的互补与互助体。婚约支持下的家,使劳动分工有了信任、不违约的基础,因为虽然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进行劳动分工合作,但是不一定有保证合作能顺利的信任基础,为了强化信任,两人、两家联姻是一种方式,甚至是传统社会里最主要的方式。成家是生产意义上的结盟,借此保证彼此的劳动优势能可靠地发挥,让产量高、产出不确定性低。
下一句,“寒窖虽破能抵风雨”。从字面上理解当然是,成了家,有了房子,就能躲雨和取暖。但,更深的意思是,家是一个相互保障的保险体系,是成员之间跨越时空的风险交易体,好像一个内部金融市场。有了这样的无条件结盟互助,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是刮风还是下雨,是生病、天灾人祸还是年老,都不用怕!这种结盟增强了彼此抗拒风险、应对意外事件的能力,此即家的经济风险交易功能。
“夫妻恩爱苦也甜”,这体现了家的情感交流、心理安全功能,家是一种归属,夫妻间的情感,精神上的相依相连,让双方在未来即使碰上物质与非物质的困难,也能相互安慰支持,让苦也能变成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这是说,如果双方能够通过婚姻成家,使共同的产出最大化,在彼此之间互担风险,让俩人在心理与情感世界里互相关爱,那么,他们俩就能飞遍天下,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到哪里都不怕!
也就是说,“婚姻”、“家”的生产单位功能涉及到当下有没有足够多的物质产出,是为了今天能更好地活下去;其风险交易功能是涉及到未来的经济安全问题,通过“家”所建立的“寒窖”来保障未来;第三个功能涉及到人的精神、心灵、心理健康和安全。
那么,商业化、市场化发展对上述“家”的功能带来了什么变化?“家”在如何转型?这些转型在解放个人还是在进一步限制个人权利?
首先,我想强调,在过去30年,商业文明在中国慢慢地兴起,“家”作为传统意义上的生产单位已经或正在被解体。背后的原因至少包括两个,一个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另一个是公司化发展。《天仙配》“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背景是农业生产,那当然是“家”作为生产单位的原始境况,一个浇水浇园,另一个耕田。那种安排下,不仅夫妻差不多每天24小时在一起,而且父母跟子女也主要在一起,吃饭、睡觉在一起,生产工作也在一起。但是,随着工业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农村、农业进入工厂和城市,从事非农。于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境界越来越成为历史。
当然,有人会说,即使进入城市、从事非农,他们也可以开杂货店、开“夫妻店”餐馆,夫妻不是照样能在一起工作、生活吗?只是现在的商业领域越来越公司化,连锁店公司化,像国美、家乐福、沃尔玛等公司已经把许多传统杂货店挤垮,俏江南、永和大王、麦当劳、星巴克等连锁餐饮公司把许多“夫妻店”的空间挤掉,于是,越来越多的夫妻只能加入工薪队伍。因此,工业化、城市化、公司化把“生产”从“家”的功能中剥离出来,传统意义上的生产离开“家”,由市场胜任。
但是,这样一来,对“家”有什么影响?至少,夫妻间花在一起的时间,还有父母跟子女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会发生很大变化。前面讲到,按照“你挑水来我浇园”的生产方式,传统中国夫妻不只吃饭、睡觉在一起,工作也在一起。如果我们做一简单研究,对比1000年以前,200年以前,50年以前和现在一般夫妻每年花在一起的小时数量,看这个指标在怎样变化。原来没有工业化时,家作为生产单位,夫妻每天也许有20到22个小时在一起。当然,那样可能彼此烦的机会很多,但换个角度,夫妻和家的感觉和关系近的程度也会很高。总在一起,不彼此了解也很难。
而现在工业化、城市化、公司化之后,越来越多的夫妻即使想在一起也没办法。在北京,绝大多数夫妻早晨六七点起来,快快吃完早点,就你到你单位、我去我公司,然后晚上八九点才回到家里。所以,我们会发现,夫妻每年花在一起的小时数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特别是过去30年在快速地下降。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中国的“家”因为工业化和公司化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家”作为生产单位的功能在淡化,生产单位意义上的“家”在解体。
这已经带来很多挑战,比如,离婚率会上升,夫妻之间的关系也许会比以前淡。从另一方面看,“家”的生产单位性质或许没有了、少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也许反而比以前深了,因为原来每天24小时在一起不值得珍惜,现在在一起时间少了,反而使彼此去思考到底怎样以新的方式巩固他们的婚姻和家庭。总之,工业化、公司化的发展在改变传统的婚姻和家。今天的“家”已不是我们从小长大所熟悉的“家”了。
市场不发达迫使人当交易工具
“家”作为农耕时代的简单生产单位在解体,但是,当商业规模或者商业复杂度、所需要的融资量高到一定程度时,以“家”、“家族”为基础的商业组织还会是常态,也即成“家”的目的之一仍然是建立生产单位或者使其扩张,只是所从事的生产比农业、传统商业更复杂。
我们先看一组研究数据。2008年,香港中文大学范博宏教授跟他的两位同事做过一项研究,对象是泰国最大的150家家族企业,看这些家族企业掌门人子女和亲戚的结婚对象是谁。他们收集了从1991年到2006年16年里的200个婚姻样本,并把这些婚姻分成三类:第一是政治联姻,家族企业子女的婚姻对象是政府官员子女;第二类是商业联姻,对象也是家族企业的子女;第三类是既没权力因素,也没商业目的,而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总样本里,33%的家族企业子女婚姻是为政治联姻,商业联姻发生的频率是46.5%,这两项加在一起,占总样本的79.5%,将近80%,只有20%的婚姻是由于爱情。有意思的是,当家族企业把子女婚姻对象的消息公布时,如果是爱情婚姻,那么股市对该家族企业的股票没有反应,而如果婚姻对象是官员或者其他家族企业的子女,那么,股价会涨不少。
很明显,家族企业子女的婚姻不能自由,婚姻不是爱情的结果,而是为了家族商业利益去跟其他商业财团、政府官员家族联姻,因为联姻能扩大家族企业的交易机会和资源空间,降低有联姻关系家族企业间的交易成本。实际上,股市也希望企业掌门人家族这样做。
为什么在泰国、中国香港和台湾以及其他亚洲国家和地区的子女婚姻往往成为商业手段,而在美国等社会这种现象已经很少?亚洲社会是否有其他选择?
答案在于市场的发达程度,更具体讲,取决于市场交易的信用环境,也即市场制度架构,还有资源机会是否平等开放。如果各行业机会对谁都平等开放,商家与官权力联姻的必要性就下降,子女的婚姻自由也因此而解放;如果市场上陌生企业之间的交易信用不是问题,那么,商家之间就用不着通过联姻来强化他们家族企业间的信用关系。商业联姻、政治联姻是外部法治不到位、信用机制还主要依赖血缘的传统社会产物,是市场不发达的表现。
为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看看哪些行业的家族企业更倾向使用政治联姻、商业联姻。首先,范教授他们发现,需要得到政府审批才能进入的行业中,那些家族企业子女的婚姻93%是政治联姻、商业联姻,特别是房地产与建筑业的家族企业,其子女有96%是为了商业利益去联姻,远高于政府管制比较少行业的关系婚姻频率。反过来看,就是市场化程度高的行业,家族企业子女爱情婚姻的比例也高。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些不奇怪,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这种传统,通过婚姻关系把家族企业的利益保护起来,让自家财产不受政府权力的威胁,而跟实力企业家族发生联姻,可以扩大未来发展前景。婚姻因利益而发生,人成为具体的交易载体。
相比之下,在今天的美国,盖茨也好,巴菲特也好,家族企业掌门人不会要求自己的女儿去为了家族利益嫁人。西方社会以前跟这里谈到的泰国和中国情况类似,但是,随着市场契约机制的深化发展、政府管制的减少,企业家子女的婚恋就被逐步解放。发展市场交易机制、减少政府管制,不仅使交易更公平、降低陌生人间的交易成本,而且决定民营企业、家族企业的子女到底能否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市场化就是这么具体地把自由权利还给个人。
朋友说,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掉自己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对于人一辈子的生活幸福,什么最重要、最具决定性?是婚姻,这决定你一辈子要跟谁生活、跟谁一起生子女。特别是,当婚姻是因家族利益而成时,未来几乎没有离婚的可能,你不能说“没有感情了,所以要离婚”,因为当初就不是因爱情而结婚的。
当人际交易不是在市场上而是以人格化形式发生时,人就成了工具,人的价值由其工具价值决定。我们可以看看日本家族企业的传承习惯。在中国,我们说“富不过三代”,其核心原因是接班人不好找。如果由自己的亲子接班,儿子可能靠得住,但可能没有能力,企业长不了;而如果请血缘关系外的人接管家族企业,他可以很有能力,但可能靠不住、信不过,委托代理问题可能严重。不过,“富不过三代”问题不只是中国有,其他社会也都有,是人的本性决定的。
我们知道,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西方社会发展出了职业经理人市场,让家族企业创始人不用只在子女中找接班人、不用任人唯亲,而是通过契约关系以及相配的法治架构,到广泛社会去招聘,任人唯能。这样一来,企业创始人的子女可以凭自己的兴趣自由选择职业,不至于除了父亲企业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反而因父亲事业的成功而失去自由。
但是,美国职业经理人市场的发展还是近代的事,在其之前,其他社会也推演出过解决企业传承问题的变通办法。在日本,三井集团创始人三井高俊有一句名言,“宁可要女儿也不要儿子,因为有了女儿我可以挑选儿子”。他说,亲子尽管可靠但可能没能力,而有了女儿,他可选择女婿。接着,他改革了日本家族企业的传承方式,使儿子并不一定成为接班人,企业掌门人会在儿子和公司有能力的年轻人中间挑选一个;如果他选中的不是亲生儿子,就让女儿先嫁给被选中的年轻人,等女儿结婚一年后,再举行仪式,把女婿改姓三井,并由女婿宣誓作为三井家的养子,并且会为了三井家族的利益而做出最大的努力。之后,家族公司就由“女婿养子”掌门。
加拿大阿拉伯塔大学的RandallMorck教授和他的同事做了一个研究,看日本公司在二战之后哪种类型公司的业绩最好?第一类公司的掌门人是企业创始人的亲子,就像中国的家族企业一样;第二类企业的掌门人是外面请来的职业经理;第三类是由“女婿养子”管理的企业。研究结果是:“女婿养子”管理的公司业绩最好,其次是职业经理人管理的公司,最不好的是亲子管理的公司。这些结论,或许对中国的民营家族企业有一些启示。
在今天的日本,松下集团掌门人松下正治从血缘上不是真正松下的人,三井集团从1673年到现在有好几个掌门人不是三井家族的,丰田汽车也是这样。
“女婿养子”比较好地解决了企业传承的问题,通过仪式把女婿收为养子,达到“双保险”效果,这样既靠得住,又是最有能力的。但是,当我跟女儿讲这个故事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他女儿的幸福怎么办呢?她说,这样做太残忍了,不能接受,因为女儿为了家族企业的利益而被当成工具,要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当职业经理人市场不发达,或者说在市场制度还不完善的时候,子女会被迫做工具用,她们的幸福被牺牲掉。
今天在中国,许多知识分子对经济学家不满,原因是他们认为经济学者过于迷恋市场,说市场不是万能的—— 市场当然不是万能,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东西。只是,从上面的这些具体事例和数据,我们看到,当把注意力放到具体的人类活动和传统习俗时,方方面面的市场化细节正在把个人从各类工具用途中解放出来。所以,市场化、公司化不是坏事,恰恰相反,市场经济给人类以自由。
金融市场具体地解放个人
上面谈到,市场化、商业化发展已经在改变“家”作为生产单位的功能,但,另一方面,在交易复杂度高因而对信用依赖度高的领域,“家”和“人”还在继续被做工具用,所以,“家”仍然是生产单位,只是其程度在随着市场化的深化而不断下降。
接下来,我们讨论“家”的金融交易功能的变迁,重点看外部金融市场的发展在如何改变社会结构、社会文化,主题继续是谈市场经济给个人带来自由,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金融市场上。
之所以几乎在所有传统社会中“家”是最原始、自然的生产单位,是因为生产需要投资,一投资就涉及到价值的跨期配置,亦即把今天的价值节省下来、投入项目,要等到未来的某个时候才能有回报,这样一来就涉及到跨期信用问题:怎样让人们能放心、愿意投资呢?其他人今后违约不认账或者耍赖怎么办?所以,“企业”基于什么组建、如何组建实际上是一个如何安排跨期价值配置、保障跨期价值配置的问题,而基于婚约和血缘的家、家族是一个古老又不允许有选择的共同体,以它为基础来实现跨期价值配置,当属自然。
实际上,围绕生产单位、企业的跨期利益安排,只是许多潜在的跨期价值配置交易中的一种形式,还可以有许多其他种,比如像养老金、保险、借贷、证券投资等等,这些没有涉及生产、实业投资,但却更单纯地围绕价值、风险的跨期交易。前者是为了解决人的物质生产问题,后者是为了解决个人的未来经济安全问题。
就以防老、养老为例,一般是人在年轻时多存钱、多投入,老了退休不能赚钱后再从原来的投资中得到回报,来养老。这是非常典型的跨期价值配置需要,或者说最原始的跨期风险交易品种。前面谈到,这种跨期交易的违约风险很高,投无所报的情况极容易发生,所以,就有了前面说到的“家”的风险交易功能,尤其是通过养子来防老的安排,亦即,壮年生子,钱花其身,供其长大,等自己老了,也会是儿子壮年之时,儿子的回报恰好供养老用。这就是我们熟悉的人格化“养子防老”金融安排。
除了“家”作为养老交易体系外,人类社会还发展了三种其他的交易体系,其一是基于宗教的寺庙和教会、民间社邑等;其二是我们熟悉的非人格化金融市场,像养老基金、投资基金、人寿年金;还有就是近代出现的政府养老保障体系。
每种交易体系都有一套相配的文化体系,有它建立、维系和巩固交易信用的基础。前面说过,基于“家”的风险交易体系之所以比较靠得住,是因为其基础是血缘和婚姻,而血缘关系是人出生前不能选择的,儿子跟父母亲的关系是天生的,所以,最为牢靠。更何况,通过再加以一套类似儒家“三纲五常”这样的刚性文化体系,把每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按照名分等级固定下来,约束其行为规范,让你动也不能动,社会结构中没有自由流动的余地,于是,整个社会基于血缘体系的跨期价值交换,生病、养老等保障,就有相当的可靠度了,生存意义上的交易风险就不多了。
基于社团组织的跨期互助体系,也不是以明码标价的方式进行人际跨期利益交换,其建立并维系信用、保障“回报”的基础一般是某种具有凝聚力的东西,比如共同信仰、同乡、同性、共同理想。基督教教会以共同的宗教信仰为基础,加上做礼拜等等有形和无形的安排,使这套体系的凝聚力极强,近两千年不衰。而教会时常给教徒提供类金融服务,比如,在现代金融发展之前的中世纪,教会允许年壮夫妇把房产、地产先前签约,承诺在夫妇都去世后财产的所有权给教会,但是,在他们有生之年,教会要给他们生活上、经济上的支持,从效果上,这种安排等同于现代保险公司出售的人寿年金。
在中国历史上,超越血缘的社会互助组织相对不发达,有较多记载的是从敦煌出土的唐朝社邑,像女子互助性的社邑、红白喜事社邑,等等。宋朝的义庄还是以血缘宗族为主。到明清,稍微多一些。比如,广东等南方地区的“自疏女”、“姑婆屋”组织,虽然跟佛教有关系,但主要还是为十几岁就选择不嫁人的女子提供一辈子的生活保障体系,这样,选择不嫁人的自疏女可以十几岁搬进“姑婆屋”,在那里吃住、劳动,此后所有的劳动所得都属于姑婆屋,供养其他年长、病残的自疏女,但是,等到今天进去的自疏女自己也老了后,未来的年轻自疏女要给她们以保障。就这样,一代一代的自疏女就能实现彼此间的相互支持,只是她们间的价值交换是跨时间的,姑婆屋就成了具体完成这种金融交换的社团机构,从本质上类似于“养子防老”、金融市场交易。但是,正因为中国以往超越血缘的社团组织总体不很发达,从某种意义上,相对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社会的人,儒家人除了家、家族以外没有太多可供选择的信得过的互助体。
第三种跨期交易安排就是金融市场,其范围是广大社会的人,交易产品明码标价,其交易组织不是基于血缘,也不是基于宗教或其他信仰,而是每个参与者追求显性利润的最大化。正因为此,它的信用支持体系很难建立,失约、违约会时常发生,它需要公平、公正、透明的契约法治体系的支持,亦即与其配套的是法治文化。
第四种跨期交易安排是政府社会保障体系,支持这种安排的信用保障体系是国家的强制力,即立法、行政与司法。正因为这种交易体系的组织不是基于血缘、共同信仰或者利润最大化,而是基于政府权力,所以,其腐败空间和因此带给社会的交易成本也会很高。计划经济、福利国家的教训证明了这一点。
既然我们可以依赖血缘家族体系,也可以依赖基于宗教的社团组织,或者基于某种共同志向建立的非血缘社团组织,可以依赖政府权力,还可以依赖市场,来实现人与人之间的跨期价值交易,那么,到底哪种安排更好、更优?为什么有些安排会更糟呢?正因为每种安排要求相配套的社会文化支持,其带来的文明性质也不同。基于金融市场的安排所带来的是商业文明、契约文化和法治精神,而基于政府权力的人际跨期价值配置体系培养的是官本位文化,是抑制个人权利的权力文明。就像西方在中世纪所经历的那样,基于教会的跨期利益交换体系会压制个人自由,压制个人信仰的选择权利。
很多人说,既然儒家的家也可以实现今天金融市场所能做的经济安全保障,为什么还要市场化改革和金融市场的发展?问题是,通过“养子防老”人格化安排达到经济安全,这种互助体系必然要延伸出很多压制个人自由、把人当工具而不完全当人的风俗和规范,必然要牺牲人的尊严。
例如,休妻。在中国,今天已经没有合法休妻了,但是,至少从汉朝开始,以七条理由之一就可以合法地把妻子休掉,这对女士来说非常不公平。
唐律“七出”理由中,第一条就是不能生子。为什么呢?“养子防老”是依靠儿子来实现未来经济安全,妻子必须要能生儿子,否则整个家里长辈未来的安全就无保障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子为大”,所有的不孝中最首位的就是不能生儿子。二是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嫉妒,七恶疾。七条理由中,有五条跟“养子防老”有关。
比如,如果妻子妒忌心太强,那么,丈夫怎么纳妾、怎么娶更多妻子?实际上,当一个社会只能依赖子女来养老、避险,那么,一夫多妻是必然的制度,因为在一夫一妻的制度下,妻子有可能不能生育,或者即使能生育,也只能生女儿;或者即使能生儿子,也只能生一个或者两个,在过去的社会里婴儿死亡率高,生一两个儿子还是不够安全。所以,就有了休妻的法律和传统。
一夫多妻制在人类历史上被绝大多数社会所采用,或许道理也在这里,因为金融市场只是到近代西方才发展起来。我最近看到一份人类学研究报告,这份研究是基于对今天还在地球上的849个不同社会的调查,这里各社会是文化意义上的而非政治意义上的社会。他们发现,其中,708个社会今天还是一夫多妻制,一夫一妻制的社会有137个,这里面包括中国,只有4个社会正好反过来,是一妻多夫。
这种研究发现不奇怪,实际上,在一百年前,执行一夫一妻制的社会可能不到100个。在相配的金融市场没跟上、也没有政府提供的社会保障体系之前,当基于宗教的超越血缘的社会互助体系也不是非常广泛的时候,即使从愿望上要终结一夫多妻制,也很难,因为今天终结了,明天可能还要恢复。
那么,一夫多妻制首先在哪里开始终结的呢?最早以一夫一妻约束社会的是古罗马。而基督教在公元4世纪前,其教徒可以一夫多妻。后来,罗马帝国康斯坦丁皇帝就任后,于公元4世纪接受基督教为罗马国教,并使罗马城变成基督教世界的首府。随着基督教的罗马化,古罗马社会的一夫一妻制也慢慢成为基督教的官方主张。罗马教皇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要求在西欧各地的基督教徒不要娶很多妻子,要争守一夫一妻制。到公元6世纪,基督教世界基本上只容许一夫一妻。当然,在今天美国,一些地方因为摩曼教还允许一夫多妻,主要是摩曼教认为原来在 《旧约全书》里并没有说只能一夫一妻,旧版《圣经》包括一个男的娶多个妻子的故事。他们认为,之所以今天的基督教社会只允许一夫一妻,主要是因为公元4世纪基督教被罗马化了,他们认为这改变了基督教的初衷。
但是,退一步讲,在公元4世纪基督教接受并推广一夫一妻制后,实际上使西方社会的家庭规模越来越小,家族越来越不旺,这变相逼着西方人不能只靠血缘家族达到安全保障,而是要更多地依赖教会这个人际互助体系,这当然促进了基督教在西方社会中的作用和地位。
一旦一夫一妻,家庭没儿子的概率会上升,靠养子防老会日益不安。虽然人们可以依赖教会提供的经济和精神上的互助,但是,到一定时候,人们还是会发现这不够。这也恰恰是为什么金融市场必然要在基督教世界里发展起来,因为经过了几百年的一夫一妻制,西方家庭逐渐缩小,教会提供的经济安全还是不够高。所以,现代金融在13世纪出现在西欧,或许不是巧合。
一夫多妻在中国真正结束是20世纪50年代。跟在世界其他国家一样,一夫多妻历来是中国社会的传统。如果大家都靠子女这种人格化的交易工具规避身老病残的经济风险,那你必须容许人们娶多个妻子,纳多个妾,让他们不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多个妻子可以生多个儿子,未来的经济风险就小了,多子多福。大家比较熟悉的历史名人中,郑成功有8个妻妾,胡雪岩妾36个,张作霖妻妾6个,李鸿章4个。
以前,我们总喜欢用“旧社会”来形容、解释过去社会的现象,但是,每一种过去的风俗和习惯都有它的内在原因,尤其是经济的原因。比如,为什么有“典妻”、“租妻”的传统?前面说到,“养子防老”体系下,一夫多妻制是一种必然结果。但是,并非所有家庭都有钱娶多个妻妾,所以,就有了“典妻”、“租妻”以及妻妾买卖的交易市场。我们看到,之所以有这些历史传统和风俗,原来是因为过去的商业文明不发达,因为金融市场的不存在或不发达。
过去的人值几个钱?这话听起来不舒服,因为它本身就隐含了人只是商品的假设。但是,在人是主要甚至是唯一的生活安全保障的社会里,人的买卖交易是正常的事。王跃生教授有一本著作 《十八世纪中国婚姻家庭研究》,我非常喜欢,其中有四张表,反映从乾隆后期的1781-1791年间,四种不同的女子的交易价格,童养媳、初婚少女、再嫁寡妇、被卖掉的妻子。那十年间,童养媳的平均交易价是10两银子,初婚女子是12两银子,寡妇再嫁是13到15两,妻子被卖掉的平均价最高,是21.58两银子。
为什么寡妇被卖掉时反而比15到20岁左右的初婚少女的价格更高?卖妻的价格相当于初婚女子的价格两倍,这两倍价差从某种意义上是反映情感的溢价。在妻子被卖时,决定价格的是婆婆和丈夫,如果丈夫和婆婆对这个妻子有感情,可能不太会把妻子卖掉。所以,丈夫和婆婆在卖妻时,肯定以最高价格作为他追求的目标。对于被卖掉的妻子和被卖掉的寡妇来说,买方付价越高对她自己更不利,因为被买过去后,做对方的妻子或妾会更苦,未来的丈夫出的价越高,他今后用得会更狠。当父母让女儿嫁出去时,彩礼谈判过程中因为感情的因素,价格最大化不一定是目标,因为亲生父母可能会觉得,如果要的彩礼太高,女儿嫁过去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寡妇被卖掉时,谈判的往往是婆婆和死去的丈夫的兄弟,他们也会把价格谈得很狠。
用子女作为交易工具以实现安全,不仅会把人变成商品,也必然给人口带来膨胀的压力。相反,如果金融市场很发达,就不需要靠多生子女来规避身老病残下的经济安全了,人口增长的压力就会低。这从一个方面说明,为什么在今天的世界上市场不发达的穷国人口总在不断增长,而市场发达的国家人口增长慢,甚至负增长。
市场经济是个人自由的基础
中国的“家”正在转型,其“生产单位”功能尽管还不低,但正在下降;其风险交易、跨期价值配置功能正在被金融市场取代。也就是说,随着中国市场化的深化发展,商业文明正在中国社会落地、扎根,而在商业文明架构下,家的经济交易功能在淡出,可以由市场完成的人际利益交换,就留给市场去做,市场在取代“家”的许多传统经济功能,但是,中国婚姻和“家”的定位正在往感情功能集中。
换言之,在以前,结婚不是或者不全是爱情的结果,而更是利益的交换,是一种经济交易,因为在市场不发达的情况下,人们为了生存难有别的选择。但是,随着各类市场的发展、特别是金融市场的发展,人们用不着为了身老病残的安全保障而去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因为这些经济需要越来越通过市场就能解决好!
回头看当初的五四运动,年轻知识分子呼吁自由解放。但当时的知识分子没有一个学经济学的,更没有了解市场经济和私有财产是实现他们要追求的理想的基础。他们更多从价值观念、从文化愿望角度,表达了对自由、平等、权利的呼唤,并没有充分认识实现这些愿望的经济制度基础。
从我们前面的讨论中看到,如果没有金融市场替代传统的家庭,帮助人们实现人际间的风险交易、保障未来的生活需要,那么,“家”作为风险交易体系的传统安排就不可能被放弃。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金融市场,即使今天“打倒孔家店”,明天还要“重建孔家店”。从长远讲,市场经济的发展除了让GDP增长更快、使资源更有效使用之外,更重要、更根本的贡献是,市场经济把个人从工具中解放出来,让个人更有权利和尊严。
所以,尽管今天的环境好像对市场、对金融不利,但是,从更深层面来理解,我们会发现,目前的局面只是短暂的。历史上这样的争论反思多次了,这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商业文明、公司化、市场化不是坏事,而是一件非常好的事。许多学者指责经济学人,说经济学者只顾市场、只顾经济增长,而不在乎人文价值。我觉得我们恰恰太在乎人文价值,反而感到人类社会离不开市场经济。
如果离开市场经济,不管你靠儒家“三纲五常”体系,还是靠计划经济、国有经济,还是以宗教教会为基础的安全保障体系,都要求你牺牲个人、让出你的自由空间,或是服从政治领导,或是服从宗教领导,或是服从于“三纲五常”之下的家权威,这些都是通向个人不自由之路。相对而言,市场经济最核心的原则是个人自由选择,不是威权压力下的被迫接受,所以,通过市场实现互通有无的安排,个人所要做出的权利牺牲是最少的。
(作者为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北京长策智库学术委员会主席,本文为作者在经济观察报国际观察家沙龙上的发言,经作者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