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的哨子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每次这哨子声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叹暗泣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像我这样的漂泊者,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颇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
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我总抑不住胸间那股回荡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片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得了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么?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么,说是在同情于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得了他们的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没有这象是闷在瓮中,像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我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幢子,遥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
黄昏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波澌!——队伍解散,喷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后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扑着波浪,—点一点躁怒起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都像个大眼睛,闪射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睛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甜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愤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期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广蓑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冰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二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去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的金眼睛摊平的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笛声。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单是风,有雷!而且是风挟着雷声。
海又在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