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水
有人说,北大荒春天的信息是达子香报告的;我要说,北大荒的春天是和桃花水一起悄然来临的。
七十年代,我正在偏远的小兴安岭东南麓的大鹤立河畔一个屯子里教书。那时学校取暖用的木柴,是老师和学生自己上山拣的。
记得那是我任教的第一个寒假的最后一天,我带着一群学生到鹤立河的上游山坳里拣柴。
虽然,从节气上说已经过了“立春”,但大鹤立河畔在厚厚的冰层束裹下,仍在安然冬眠;河两岸的大甸子以及远处的山川,也仍在披着雪被昏昏而睡。
休息时,我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刚走到崖畔上,突然听到一阵淙淙流水声。循声而去,在崖畔下,有一股涓涓细流,正沿着山势,从半尺多厚的雪底下缓缓流淌。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跟着这股细流往崖畔下跑去。一到沟底,我更惊呆了:原来有无数条这样的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流向沟底的河面,并汇成一片潮涌般的汪洋,慢慢地在冰床上推进。它们所到之处,冰床发出阵阵“嘎嘎”的声响。这莫不是冰面要崩裂吧?以前,我只在书上看到过河床裂冰的描写,记得它会摧开大块大块的冰排,势如破竹般地滚滚向前。因而当时心中不免战战兢兢起来。满车的木柴就在下面,会不会顷刻间冰开车沉呢?
我下意识地提起脚跟,轻手轻脚地迈过这片“汪洋”,跑向停车处。
赶车老板听我描述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大步向那涌流处走去,边走边大声说:
“没听说过吗?这就是北大荒的桃花水。桃花水来了,春天也就到了。再过个把月,雪化净了,达子香就要开了。”
这时,几个学生匆匆跑过去,竟在那浅浅的桃花水里戏耍起来。他们蹦跳着,喊叫着,脚下的桃花水四溅着,在渐觉暖和的阳光下发着乳汁一样柔和的光。我的心里也顿觉热烘烘的了。
在少男少女的戏闹中,我举目四望,仿佛整个雪的原野下都在悄悄地涌动着春天的桃花水;又好像那茫茫的白雪已经变成了紫茵茵的达子香花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北大荒的春天竟是这么神秘,这么美妙!
后来,在《辞海》里,我查到了关于“桃花水”的解释:“……二月三月,桃花始开,冰泮雨积,川流猥集,波澜盛长,谓之桃花水。”
将近二十年了,每年春暖花开之时,我总会怀念起那大鹤立河畔,怀念起那充满生命力的桃花水。而且每当听到城里的朋友说到什么北大荒的春天是雁声捎来的,是春风刮来的,是达子香报告的之类,我就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你未必真正了解北大荒的春天。北大荒的春天是和桃花水一起来的。
呵,北大荒的桃花水哟!
看人间三月
今年气温低,阳光薄,虽立春已久,可身上老是冷飕飕的。冬天的寒气躲在骨头里,不肯出来。望着乍暖还寒的天,心里企盼着暖烘烘的中午,有泥蜂喃喃的叫声,和煦热烈的风能穿透骨髓,我穿着薄薄的春衣,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释放寒气。
并不是很难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没下雨,地上的热量就积累起来。天说热就热了。当我从阴冷的房里出来,一股热气包围过来。脱下衣服,不再像初春,空气里干干净净,脚底下清清爽爽。各种气息从泥土中钻出,在温暖的阳光下发酵酝酿,变得浓厚可感,猫狗一样地绕过来,让人挪不了步,生怕踩了什么。真是个活跃多变的季节,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争先恐后地长着。
太阳下的绿草有些老了,皮也厚了。几天前,它们的叶子,还嫩生生的,满是欢天喜地的莹光。没几天,春阳的炙晒,微风的吹拂里,就老成了。贴在地皮上,一心一意想活下去传宗接代的样子。再想从它们身上找回初春娉婷的姿影,却是枉然。一切来得太快,说不清的惆怅,如风一样吹过。一如我的姐姐妹妹,一眨眼改了模样,那样的自豪。能这样做是伟大的。草木一生,几天工夫几次际遇就改变了颜色。一场春雨,由黄到绿,一次秋霜,由绿到黄。多么偶然又多么必然。一切似乎天注定。我想草木一定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并且想通这个道理,上几辈的上几辈就想通了。不像人,上一代没想通的没想透的,下一代接着想,累坏了多少代人,轮到我还是想不通。
田野里的一棵柳树早早地发了芽。靠几根树枝,笼了一堆篝火,碧荧荧的,日里夜里静静地燃烧。我的眼睛每每望去,心里总觉得一亮。让我想到有时在茫茫人海里,某个人的神情也会让人一亮。这种时候我们是会觉得幸福的。
过几天,麦草吸足了水分,腰身胀鼓鼓的,像腰缠万贯的暴发户。可旁边的草还是虚怀若谷阮囊羞涩的模样。真是有意思,换了是人,叽叽喳喳,该有多少口舌是非,可它们相安无事,扁担长的一个地方,杂七杂八有了这么多住户,依然一片和平繁荣。阳光匀称地洒在每一片叶上,金碧辉煌。再看麦苗,齐整整的,春风里有节奏地合唱着,它们的绿色绵延到远方,使天地变得繁华而奢侈。
桃花开了,春天真到了。粉红的花苞,孕育着生命的激情。待到春日暖暄,枝条如着火一般。淡红的芳泽,看痴多少人的心。芳草青青,桃之夭夭。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背景,是人间仙境。
人间最美三月天。油菜花开了,像一缕金色的火焰,在碧绿的海面上一路燃烧过去,未来是美丽的远方,是青草更青处,一缕金光牵着人的视线,牵我的柔肠,牵到并不高远的天空里。慢慢地养清了我无所适从的心。梦里所追求的,不就在眼前吗?一方小小的角落:半堵白色的老墙,几株带烟的新柳,一团喜庆的桃花。明丽、纯净、温情的组合,几千年的风景,感动过我的祖祖辈辈。此刻的我,又能明白什么,串串往事有了崭新的含义?龌龊的生活终于换了背景?什么都不重要了,且让我的心荡漾在三月的微风里。
雨雾迷蒙,青烟似雾,绿草如风。清旷恬静的林间宛转的鸟鸣,悠长,悦耳,如清泉从高空流出,淋湿了灰蒙蒙的生活。我呼吸着湿润香甜的空气,听着鸟儿高飞的歌声,心静得像深夜众星闪烁的池塘。阴冷的天幕下,亮丽的金黄静静地燃烧,大地落满金光,天地明亮宽广。荠菜花开,白头点点,微风里凄迷的笑,不忍久瞧。我的心起起落落,为所能读懂的有限悲欢。而今生不能明了的东西,正像三月金黄的菜花,闪耀在迷人的春风里。
让生命依附于土地,让美丽依附于生命。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