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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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我是父亲最美的梦

【导读】父亲没读过书,不能像岳飞母亲那样在孩子背上刺字,但他的言传身教,早已把精忠报国这样的大字刺进孩子的心里。虽然,我现在还只是一名平凡的乡村女教师,不曾有轰轰烈烈的生活和事业,离巾帼英雄的梦想更是山高路远......我的父亲有六个孩子,四女两男,我排行老五,是父亲最小的女儿,在重男轻女思想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农村,我却是父亲心中最美的梦。

穷沙头,破大章,娶不起媳妇是流昌,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传的童谣,就足以证明沙头村是怎样的经济状况,一九六六年,我就出生在冀中平原沙河流域这个满眼都是盐碱地的名叫沙头的小村庄。

因为生活极度困难,在我出生前,我的父母就已与人约好,把我送给城里一个无儿女的人家。我出生后第三天,收养人到我家要抱走孩子时,我的父亲便说什么也不肯送人了,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守信用。

当天晚上,父亲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白胡子老人,向父亲要账,说父亲欠他三两香油的钱,父亲说从来没有赊过账;那老人说,不给就算了,于是顺手一指,在父亲面前出现了一座庙,庙尖上立着一只黑鸽子,老人说:送给你吧。于是那黑鸽子扑啦啦飞到父亲怀里来,父亲惊醒了。

我出生后第十二天,得了一种怪病:病发作时身体僵硬,两眼发直,小嘴紧闭,不能吃奶。父亲方圆百里求医问药,很多人包括医生都劝父亲放弃治疗,大家说即使治疗得不发作了,目前来看也得落下一个傻病根儿。

一个月后,我的父亲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讨来一个偏方,医生告诉他:这是治疗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处方和药量,四十多天的婴儿吃了这副药,极有可能被药拿死,如果孩子能侥幸死里逃生,那么孩子这个病也就彻底根除了。

这时我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了,再这样持续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于是父亲选择了和上天赌一把,带回了中药面,喂给我吃了。

喝完药不久,我便晕死过去,脉搏渐渐微弱。按当地的风俗,孩子是不能死在炕上或母亲怀里的,自己不会穿衣服的孩子,断气时也不能穿着衣服,否则到另一个世界也没人照料。于是,在春寒料峭的北方三月,母亲泪眼婆娑地把我身上穿着的小肚兜也脱了去,用一个小被子裹上我,把我放在屋内冰冷的地上。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母无奈地望着我,舍不得抱出去埋掉。这时,两个女邻居来我家串门,她们两家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对谁家生了女娃儿格外关注。她们把我抱起来仔细看,惊喜地发现我又奇迹般地有了呼吸。于是,她们把我递给我母亲,用手拨开我的嘴唇,帮我母亲喂奶给我吃。自此,我得以重生,那种奇怪的病也就再没有犯过。

父亲看过戏曲河北梆子《岳母刺字》,那里边有个情节:岳飞本是如来佛祖肩膀上的金翅鸟,因犯错误被罚下界。这个故事情节极大地激发了父亲丰富的想象力,于是他就把我出生三天时他做的那个白胡子老人讨香油钱的梦推演得有几分传奇色彩:

岳飞是佛祖肩膀上的金翅鸟转世,你是庙尖上的小鸽子投胎,父亲把他推演的梦反复讲给我听,岳飞出生的时候发了大水,岳母把他放在木盆里父亲津津乐道。

那为什么发大水呢?懂事后,我好奇地问他。

金翅鸟在游玩的时候,看见一个王八精在练兵,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神鸟啄瞎了王八精的眼睛,被佛祖处罚下界,所以神鸟投胎转世成岳飞时,王八精想用水淹死他。父亲见我问,更来了精神头儿。

那王八精呢,它不算犯错吗?我有点儿愤愤不平。

王八精当然也算犯错了,它也被贬下界,投胎成秦桧。因为它在仙界被神鸟啄瞎了眼,所以到人间后不分是非,叛国投敌,陷害忠良,成了有名的大奸臣。父亲很肯定地说。

那我为什么被贬下界呢?儿时的我信以为真。

你是庙尖上的小鸽子,可能是偷吃了供桌上的香油,所以,白胡子老人向我索要香油钱,让你一出生就得一场大病。那老人肯定是个神仙。父亲推测道。

岳飞出生的时候发了大水,我出生的时候呢?,我刨根问底。

你出生的那年遇上邢台大地震呀!你在地窖里过的满月。父亲言之凿凿,你好好努力的话,将来肯定能像岳飞一样有出息。

我是父亲六个孩子中唯一有传奇故事的,理所当然成为了他的掌上明珠。我很为自己有这样的故事而骄傲自豪,心中也暗暗发誓,长大后像岳飞那样成为国家的栋梁。

我的父亲七岁失怙,没上过一天学,但他的精神生活却非常充实。无论白天活计多苦多累,晚上时只要本村或邻村有唱戏演电影的,他都去看,而且无论他去哪儿,他都会身背或肩扛地把我带上。《文姬归汉》《花木兰》《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十二寡妇征西》《樊梨花》《忠烈千秋》等数不清的剧目剧种我都是在他的背上、肩上看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家终于有能力买到了一个收音机,父亲对此爱不释手,即使到地里做活,他也会把收音机放在筐里背到地头,休息时就听戏曲和评书连播。尤其是刘兰芳老师主讲的《岳飞传》,只要是一开讲,他就会全身心投入:如果他是在做活,他便会停下活计;如果他是在走路,他便会坐在路旁。他听了一遍又一遍,仔细品《岳飞传》的每个细节,回家后,他就会不厌其详、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父亲把他推演的梦境变为现实的努力是显而易见的。

在农村改革开放初期,刚刚挣脱旧体制桎梏的村民,开始在各行各业大显神通,都想尽快脱贫致富,和我同龄的青年,纷纷选择辍学,去做买卖挣钱,不少人劝我生活困窘的父亲,不要再供我读书了,说女孩子读书也成不了大器,而我的父亲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培养女中豪杰的信念。

一九八三年,我写的文章陆续见诸报端,一时轰动乡里;一九八五年,我参加《中国教育报》征文荣获一等奖。当我把三十元奖金和鲜红鲜亮的奖证交给父亲时,父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骄傲自满吃大亏,父亲淡淡地说,接着他又开始给我讲我已耳熟能详的关云长走麦城。显然,父亲的梦是更远更美的梦。

父亲没读过书,不能像岳飞母亲那样在孩子背上刺字,但他的言传身教,早已把精忠报国这样的大字刺进孩子的心里。虽然,我现在还只是一名平凡的乡村女教师,不曾有轰轰烈烈的生活和事业,离巾帼英雄的梦想更是山高路远,但我依然为父亲心中那最美的梦而努力奋斗着。

第二篇: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来源:光明日报 2015-3-3 施一公

常常有学生和朋友问我:这辈子你崇拜过谁?我过去48年唯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生命中,父亲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我的籍贯是云南省大姚县,是我爷爷施平的出生地。爷爷年轻时就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后来离开了云南,就读于浙江大学农学院,在那里与我的奶奶杨琳相爱并结婚。奶奶是当时杭州进步学生革命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并因此被国民党政府判定是共产党员而被捕入狱;1935年1月5日,我的父亲出生在浙江省杭州市,出生后18天,他的母亲就牺牲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为了纪念和怀念奶奶,爷爷给父亲起名施怀琳。

爷爷随后投身革命、参加抗战,无暇照顾我的父亲,只能把他托付给亲戚朋友抚养长大。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四处打听,才辗转在云南老家找到我的父亲,并把他接到北京身边。父亲从出生就命苦,可以说没有真正见到过生母,而直到长大成人后才与生父第一次团聚。

父亲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的本科,母亲在北京矿业学院读书,都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电力工业局,次年母亲也从焦作矿业学院调到郑州,与父亲在同一个单位工作。1967年5月5日,我出生在河南郑州,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正好赶上河南省“文革”的高潮,就是武斗开始,所以我母亲在找医院的时候都非常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院,生下了我。“文革”期间出生的孩子,大部分的名字都带有时代色彩,叫文革、卫东的有很多,父亲很希望我有一个响亮一点的名字,但是又不希望太落俗套,最后想了又想,还是取意一心为公,选择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一公”,作为我的名字。父亲赋予这个名字中的寓意,在我一生中的很多重要关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选择。

从我有一点点懂事开始,就记得家里挂的一个精致的大镜框,里面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那是我奶奶大学入学时照的,每次搬家,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镜框包裹好,而每到一处、新家安顿完毕后又把照片悬挂在最显著的地方。

1969年10月底,我两岁半,跟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大队小郭庄。那时的往事,我自己当然已经不记得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我们家下放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受走资派爷爷的牵连和影响,“文革”期间爷爷在四人帮的监狱里被关押折磨了整整4年半。我们离开郑州的那一天,一大早就开始把收拾好的家具和行李搬到大卡车上,上午8点多就离开了郑州,父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大姐则站在车上面,一路颠簸,开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两百公里开外的小郭庄。因为我和二姐都还太小,跟着母亲坐火车到驻马店镇车站,下来后再乘坐汽车到公社林场与父亲的大卡车汇合,到达小郭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村民已经把当地村西头上的一个牛棚腾了出来,开始味道很重,后来父亲母亲多次整改粉刷才好些;直到1972年离开小郭庄,这间牛棚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第一个家。

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父亲认为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小郭庄、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省城郑州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父亲特别认真地干农活。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背上一个箩筐,拿把小铲子,顺着小路去捡拾牛粪、用于农田施肥;白天则是到地里田间向乡亲们学习各种农活;父亲很聪明,不仅很快就熟练掌握了各种农活技能,还学会了一边撑船、一边在寨河里撒网打鱼。驻马店地处豫南,春夏季多雨,每次大雨过后,父亲都会带上大姐,两人配合到田间抓青蛙;父亲手持自制的长叉,循着声音、用手电筒的光柱照射青蛙,此时的青蛙一动不动,很容易被长叉捕获,然后扔到背着的一个带盖的小口箩筐里。在田间转一大圈下来,就会有几十只青蛙入筐;第二天,父亲会烹饪美味的田鸡宴。

我记忆中的父亲特别能干,我甚至觉得他无所不能。为了让我们住的更舒适一些,聪明的父亲弄来高粱秆、石灰、黄胶泥,把牛棚装修一新,还隔出好几个小房间。父亲是位很好的理发师,我在到清华上学以前的18年间,从没有去过理发店,总是父亲给我理发;当然,在这方面,哥哥姐姐和妈妈也靠父亲。父亲还是个很出色的裁缝,我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几乎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大多数是继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而哥哥姐姐的几乎所有衣裤和我过年时偶尔惊喜获得的新衣服都是由父亲亲手裁剪缝纫的。除了剪发和裁衣,父亲还有一手好的木工手艺,会打造很美观实用的家具,20世纪70年代我们家里用的床、柜子、桌子、椅子大部分都是我父亲亲手制作的,有些家具现在仍在使用。1970年以后,父亲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讲授数学和物理,他讲课认真而又生动,颇得学生喜爱。再后来进了城,父亲又在当地的镇机械厂带领技术人员进行硬质合金的技术革新。1977年恢复高考,他辅导表姐、表哥、大姐认真复习数理化,给他们讲解方程式、热力学,X、Y、Z„„我当时一点儿都听不懂,但感觉科学真酷,这种耳濡目染的环境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等我们回到了郑州,父亲又去郑州工学院任教,给学生讲课。再再后来又去工厂,做管理工作„„

对待左邻右舍,父亲更是一生助人为乐,这是他的做人准则。到了小郭庄之后不久,父亲就成了全村90多口人的义务理发师,一年四季常常有老乡请父亲理发,逢年过节则是排队到我们家门口理发;而父亲则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大度宽厚。我们家从郑州搬到小郭庄带去的最珍贵的一大件就是一台半新的上海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在当地马上出了名,父亲用它不仅负责我们全家的衣裤制作,还帮助全村的乡亲做衣服;春节前一个月,村里的乡亲大多会到镇里百货店撕上几尺布料,回来请我父亲量体裁剪,大姐和母亲也会帮忙缝纫,我则几乎天天在缝纫机踩踏旋转的规律节奏声中入睡。后来大姐告诉我,父亲每年春节前都会免费为乡亲们裁剪、制作近百件衣裤。乡亲们为了感谢我们家的帮助,常常拿来自己家里的土产,比如红薯干、豌豆角等等,我父母则还以一些白面细粮。这样久而久之,父亲不仅在村里,而且在大队和公社都开始享有名气,很受乡亲们尊重。大家有事情、有矛盾时也会找父亲来商量调解,甚至邻村乡亲结婚都会请我的父亲参加,以增添分量。

刚到小郭庄时,那里还没有通电,电线杆也只架设到光明公社和闫寨的大队部,村民们也舍不得点蜡烛和煤油灯,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觉了。晚上,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只有看家狗偶尔汪汪叫上两声。1969年底,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父亲带着大姐和几个乡亲,买来电线、瓷瓶,竖起一个个用树干削制而成的电线杆,把电从大队部一直引到小郭庄。小郭庄成为远近十多个村庄中第一个通电的,这在当时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1972年夏天,父亲工作调动到驻马店地区工业局,我们也举家搬迁到驻马店镇。离开那天,几乎是全村出动、邻里乡亲都来送行,难舍难分;村里的众多孩子们则是围着搬家的解放牌卡车看来看去、爬上爬下,非常新鲜;我的母亲从集镇上买来两斤糖果,分给孩子们吃。37年之后,2009年9月底,我携妻子儿女陪同母亲和两个姐姐重回小郭庄,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出来了,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问长问短,一再邀请我们住几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纷纷向母亲表达感激、思念之情,这些乡亲的深厚情谊让老母亲眼眶润湿、让我感动不已。

父亲的言行举止对我影响非常大。他很幽默,在家里常常给我们讲讲笑话、开开玩笑;很豪爽,待人宽厚,做事情很大气,从不斤斤计较;很开朗、很有范儿,在驻马店镇生活的那几年里,父亲常常骑车带我出去,一边骑车一边吟唱样板戏选段,其中《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里的几段我都是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听会的。2014年底,新版的《智取威虎山》上映,我马上想起父亲、立即去电影院里回味了精彩的剧情,也更加怀念我亲爱的父亲。不知不觉中,从小父亲就成了我的偶像,我做事的时候总想得到父亲的夸奖,父亲对我既慈祥又要求很严格,他很少批评我,但是也很少会表扬我;即使对于我获得1984年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河南赛区第一名这样的荣誉,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赞扬了两句,并要我看到不足戒骄戒躁。父亲的厨艺极佳,逢年过节都是父亲掌勺炒出一盘盘可口的菜肴,1985年我保送清华大学之后,父亲很高兴,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美味庆祝。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做得再好一点,不能知足常乐,而我也一直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努力学习和进取,直到现在,我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总能想到要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觉得从小到大,一直到清华毕业至今,对我影响最深的人是我父亲,而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27年前的一天。

1987年9月21日,父亲被疲劳驾驶的出租车在自行车道上撞倒,当司机把我父亲送到医院的时候,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但血压和心跳等生命体征都还正常。但是,医院急救室的那位医生告诉肇事司机:必须先交付500元押金,然后才能救人。四个半小时之后,待司机筹了500块钱回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测不出血压,也没有心跳了。我最敬爱的父亲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躺了整整四个半小时,没有得到任何救治,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再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儿子一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事故对于还在上大学三年级的我打击太大了,我无法承受突然失去父亲的痛苦;自己的世界倾覆、价值观崩溃了,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常常夜不能寐、凌晨三四点跑到空旷的圆明园内一个人抒发心中的悲愤。直到今天,夜深人静时我还是常常想起亲爱的父亲、也抑制不住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当时这件事让我对社会的看法产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曾经怨恨过,曾经想报复这家医院和那位见死不救的急救室当值医生:医护人员的天职不是救死扶伤吗?为什么见死不救?不救救我的父亲?!

但是,我后来逐渐想通了:这样的悲剧不止我一个家庭。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在经历着像我父亲一样生离死别的人为悲剧。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帮助着邻里乡亲和周边许许多多没有那么幸运的人们,以自己的善良付出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关爱。子承父志,如果我真的有抱负、真的敢担当,那就应该去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我开始反思、也开始成熟。

其实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我一直都非常幸运。从小学就接受了很体面的教育,中学、大学更是如此,大家都很关照我;我不缺吃,不缺穿。我缺啥呢?我觉得我缺乏像父亲一样的胸怀和回报之心。父亲去世后,我真正开始懂事了,我发誓要照顾好我的母亲,回报从小到大爱护、关心我的老师和父老乡亲们,用自己的力量让周围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种心情跟随我在国外漂泊了十八个春秋。

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清华大学。外面总有些人在揣度我的回国动机,说施一公回来如何如何。其实,我不止一次告诉大家,是我的真心话:我回到清华最想做的事就是育人,培养一批有理想、敢担当的年轻人,在他们可塑性还较高的时候去影响他们,希望清华的学生在增强专业素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让他们清楚而坚定地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和民族义不容辞的责任,承载起中华民族实现强国大梦之重任!

2015年1月5日,是我父亲的八十岁冥寿。这天,我恰好在杭州——父亲的出生地——开会。一天忙碌之后,我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泪流满面,只能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写信:“爸爸,您走得太早了、太急了,都没能赶上一天好日子、也没能叮嘱儿子一句话;27年来,儿子拼命努力,只怕辜负了您的期望。”

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也希望自己能有像父亲一样的大爱和情怀。父亲的吟唱似乎就在我耳边: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作者简介

施一公,清华大学生物系学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生物物理博士,1998-2008年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现任清华大学教授、校长助理、生命科学学院院长。获鄂文西格青年科学家奖、国际赛克勒生物物理学奖、香港求是基金会杰出科学家奖、谈家桢生命科学终身成就奖、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的阿明诺夫奖。入选首批“千人计划”国家特聘专家,2013年入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也是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美国人文与科学院外籍院士、欧洲分子生物学学会外籍会士。

(http://news.tsinghua.edu.cn)

第三篇:施一公: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施一公:父亲是我最崇拜的人

常常有学生和朋友问我:这辈子你崇拜过谁?我过去48年唯一崇拜的人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生命中,父亲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我的籍贯是云南省大姚县,我爷爷施平出生在这里。爷爷年轻时就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后来离开了云南,就读于浙江大学农学院,在那里与我的奶奶杨琳相爱并结婚。奶奶是当时杭州进步学生革命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并因此被国民党政府判定是共产党员而被捕入狱;1935年1月5日,我的父亲出生在浙江省杭州市,出生后18天,他的母亲就牺牲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为了纪念和怀念奶奶,爷爷给父亲起名施怀琳。

爷爷随后投身革命、参加抗战,无暇照顾我的父亲,只能把他托付给亲戚朋友抚养长大。一直到解放后,爷爷四处打听、才辗转在云南老家找到我的父亲,并把他接到北京身边。父亲从出生就命苦,可以说没有真正见到过生母,而直到长大成人后才得与生父第一次团聚。

父亲是在哈尔滨工业大学读的本科,母亲在北京矿业学院读书,都是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1962年,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南省电力工业局,次年母亲也从焦作矿业学院调到郑州,与父亲在同一个单位工作。1967年5月5日,我出生在河南郑州,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正好赶上河南省“文革”的高潮,就是武斗开始,所以我母亲在找医院的时候都非常周折,很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院,生下了我。“文革”期间出生的孩子,大部分的名字都带有时代色彩,叫文革、卫东的有很多,父亲很希望我有一个响亮一点的名字,但是又不希望太落俗套,最后想了又想,还是取意“一心为公”,选择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一公”,作为我的名字。父亲赋予这个名字中的寓意,在我一生中的很多重要关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选择。

1977年恢复高考,父亲辅导表姐、表哥、大姐认真复习数理化,我当时一点儿都听不懂,但感觉科学真酷。

从我有一点点懂事开始,就记得家里挂的一个精致的大镜框,里面是一位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那是我奶奶大学入学时照的。每次搬家,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镜框包裹好,而每到一处、新家安顿完毕后又把照片悬挂在最显著的地方。

1969年10月底,我两岁半,跟随父母下放到河南省中南部的驻马店地区汝南县老君庙乡闫寨大队小郭庄。那时的往事,我自己当然已经不记得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我们家下放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受“走资派”爷爷的牵连和影响,“文革”期间爷爷在“四人帮”的监狱里被关押折磨了整整4年半。我们离开郑州的那一天,一大早就开始把收拾好的家具和行李搬到大卡车上,上午8点多就离开了郑州,父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坐在驾驶室司机旁边,大姐则站在车上面,一路颠簸,开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两百公里开外的小郭庄。因为我和二姐都还太小,跟着母亲坐火车到驻马店镇车站,下来后再乘坐汽车到公社林场与父亲的大卡车会合,到达小郭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村民已经把当地村西头上的一个牛棚腾了出来,开始味道很重,后来父亲母亲多次整改粉刷才好些。直到1972年离开小郭庄,这间牛棚成为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第一个家。

后来母亲告诉我们,父亲认为我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小郭庄,不会再有机会回到省城郑州了。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父亲特别认真地干农活。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背上一个箩筐,拿把小铲子,顺着小路去捡拾牛粪、用于农田施肥;白天则是到地里田间向乡亲们学习各种农活。父亲很聪明,不仅很快就熟练掌握了各种农活技能,还学会了一边撑船、一边在寨河里撒网打鱼。驻马店地处豫南,春夏季多雨,每次大雨过后,父亲都会带上大姐,两人配合到田间抓青蛙。父亲手持自制的长叉,循着声音,用手电筒的光柱照射青蛙,此时的青蛙一动不动,很容易被长叉捕获,然后扔到背着的一个带盖的小口箩筐里。在田间转一大圈下来,就会有几十只青蛙入筐,第二天,父亲会烹饪美味的田鸡宴。

我记忆中的父亲特别能干,我甚至觉得他无所不能。为了让我们住得更舒适一些,聪明的父亲弄来高粱杆、石灰、黄胶泥,把牛棚装修一新,还隔出好几个小房间。父亲是位很好的理发师,在去清华上学以前的18年间,我从没有去过理发店,总是父亲给我理发。当然,在这方面,哥哥姐姐和妈妈也靠父亲。父亲还是个很出色的裁缝,我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几乎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大多数是穿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而哥哥姐姐的几乎所有衣裤和我过年时偶尔惊喜获得的新衣服都是由父亲亲手裁剪缝纫的。除了剪发和裁衣,父亲还有一手好的木工手艺,会打造很美观实用的家具,上世纪70年代我们家里用的床、柜子、桌子、椅子大部分都是我父亲亲手制作的,有些家具现在仍在使用。1970年以后,父亲在全公社唯一的高中讲授数学和物理,他讲课认真而又生动,颇得学生喜爱。再后来进了城,父亲又在当地的镇机械厂带领技术人员进行硬质合金的技术革新。1977年恢复高考,他辅导表姐、表哥、大姐认真复习数理化,给他们讲解方程式、热力学,X、Y、Z……我当时一点儿都听不懂,但感觉科学真酷,这种耳濡目染的环境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等我们回到了郑州,父亲又去郑州工学院任教,给学生讲课,再后来又去工厂,做管理工作……

父亲对我既慈祥又要求很严格,他很少批评我,但是也很少会表扬我;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做得再好一点、不能知足常乐。

对待左邻右舍,父亲更是一生助人为乐,这是他的做人准则。到了小郭庄之后不久,父亲就成了全村90多口人的义务理发师,一年四季常常有老乡请父亲理发,逢年过节则是排队到我们家门口理发,而父亲从来都是来者不拒、大度宽厚。我们家从郑州搬到小郭庄带去的最珍贵的一大件,就是一台半新的上海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在当地马上出了名,父亲用它不仅负责我们全家的衣裤制作,还帮助全村的乡亲做衣服。春节前一个月,村里的乡亲大多会到镇里百货店扯上几尺布料,回来请我父亲量体裁剪,大姐和母亲也会帮忙缝纫,我则几乎天天在缝纫机踩踏旋转的规律节奏声中入睡。后来大姐告诉我,父亲每年春节前都会免费为乡亲们裁剪、制作近百件衣裤。乡亲们为了感谢我们家的帮助,常常拿来自己家里的土产,比如红薯干、豌豆角等等,我父母则还以一些白面细粮。这样久而久之,父亲不仅在村里,而且在大队和公社都开始享有名气,很受乡亲们尊重。大家有事情、有矛盾时也会找父亲来商量调解,甚至邻村乡亲结婚都会请我的父亲参加,以增加分量。

刚到小郭庄时,那里还没有通电,电线杆也只架设到光明公社和闫寨的大队部,村民们也舍不得点蜡烛和煤油灯,一般天黑以后就上床睡觉了。晚上,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只有看家狗偶尔汪汪叫上两声。1969年底,在征得村干部同意后,父亲带着大姐和几个乡亲,买来电线、瓷瓶,竖起一个个用树干削制而成的电线杆,把电从大队部一直引到小郭庄。小郭庄成为远近十多个村庄中第一个通电的,这在当时当地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1972年夏天,父亲工作调动到驻马店地区工业局,我们也举家搬迁到驻马店镇。离开那天,几乎是全村出动,邻里乡亲都来送行,难舍难分。村里的众多孩子们则是围着搬家的解放牌卡车看来看去、爬上爬下,非常新鲜。我的母亲从集镇上买来两斤糖果,分给孩子们吃。37年之后,2009年9月底,我携妻子儿女陪同母亲和两个姐姐重回小郭庄。几乎所有上了年纪的村民都出来了,热情地拉住母亲和大姐,问长问短,一再邀请我们住几天再走。很多村民得知我父亲早已辞世的消息后,纷纷向母亲表达感激、思念之情,这些乡亲的深厚情谊让老母亲眼眶润湿、让我感动不已。

父亲的言行举止对我影响非常大。他很幽默,在家里常常给我们讲讲笑话、开开玩笑;很豪爽,待人宽厚,做事情很大气,从不斤斤计较;很开朗、很有范儿。在驻马店镇生活的那几年里,父亲常常骑车带我出去,一边骑车一边吟唱样板戏选段,其中《智取威虎山》和《红灯记》里的几段我都是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听会的。2014年底,新版的《智取威虎山》上映,我马上想起父亲,立即去电影院里回味了精彩的剧情,也更加怀念我亲爱的父亲。

不知不觉中,从小父亲就成了我的偶像,我做事的时候总想得到父亲的夸奖,父亲对我既慈祥又要求很严格,他很少批评我,但是也很少会表扬我;即使对于我获得1984年全国高中生数学联赛河南赛区第一名这样的荣誉,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赞扬了我两句,并要我看到不足戒骄戒躁。父亲的厨艺极佳,逢年过节都是父亲掌勺炒出一盘盘可口的菜肴,1985年我保送清华大学之后,父亲很高兴,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美味庆祝。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做得再好一点、不能知足常乐,而我也一直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努力学习和进取。直到现在,我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总能想到要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我觉得从小到大,一直到清华毕业至今,对我影响最深的人是父亲,而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27年前的一天。

1987年9月21日,父亲被一辆出租车撞倒在自行车道上,当疲劳驾驶的司机把我父亲送到河南省人民医院的时候,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但血压和心跳等生命体征都还正常。但是,医院急救室的那位医生告诉肇事司机:必须先交付500元押金,然后才能救人。四个半小时之后,待司机筹了500块钱回来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测不出血压,也没有心跳了。我最敬爱的父亲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躺了整整四个半小时,没有得到任何救治,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也再没有睁开眼睛看他儿子一眼,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事故对于还在上大学三年级的我打击太大了,我无法承受突然失去父亲的痛苦,自己的世界倾覆、价值观崩溃了。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常常夜不能寐,凌晨三四点跑到空旷的圆明园内一个人抒发心中的悲愤。直到今天,夜深人静时我还是常常想起亲爱的父亲,也抑制不住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当时这件事让我对社会的看法产生了根本的变化,我曾经怨恨过,曾经想报复这家医院和那位见死不救的急救室当值医生:医护人员的天职不是救死扶伤吗?为什么见死不救?不救救我的父亲?!

但是,我后来逐渐想通了:这样的悲剧不止于我一个家庭。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在经历着像我父亲一样生离死别的人为悲剧。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帮助着邻里乡亲和周边许许多多没有那么幸运的人们,以自己的善良付出给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关爱。子承父志,如果我真的有抱负、真的敢担当,那就应该去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我开始反思,也开始成熟。

我回到清华最想做的事就是育人,培养一批有理想、敢担当的年轻人,在他们可塑性还较高的时候去影响他们,希望清华的学生在增强专业素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让他们清楚而坚定地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和民族义不容辞的责任,承载起中华民族实现强国大梦之重任!

其实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我一直都非常幸运。从小学就接受了很体面的教育,中学、大学更是如此,大家都很关照我。我不缺吃,不缺穿。我缺啥呢?我觉得我缺乏像父亲一样的胸怀和回报。父亲去世后,我真正开始懂事了,我发誓要照顾好我的母亲,回报从小到大爱护、关心我的老师和父老乡亲们,用自己的力量让周围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这种心情跟随我在国外漂泊了18个春秋。

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清华大学。外面总有些人在揣度我的回国动机,说施一公回来如何如何。其实,我不止一次告诉大家,是我的真心话:我回到清华最想做的事就是育人,培养一批有理想、敢担当的年轻人,在他们可塑性还较高的时候去影响他们,希望清华的学生在增强专业素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让他们清楚而坚定地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和民族义不容辞的责任,承载起中华民族实现强国大梦之重任!

2015年1月5日,是父亲的八十岁冥寿。这天,我恰好在杭州——父亲的出生地——开会。一天忙碌之后,我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泪流满面,只能给父亲的在天之灵写信:“爸爸,您走得太早了、太急了,都没能赶上一天好日子,也没能叮嘱儿子一句话。27年来,儿子拼命努力,只怕辜负了您的期望。”

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也希望自己能有像父亲一样的大爱和情怀。父亲的吟唱似乎就在我耳边: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第四篇:我的父亲是流氓

我的父亲是流氓 于建嵘

父亲要死了。

我是从雪姨发来的电报知道的。我向学校请了假,乘火车往老家赶。一下火车,就看见二弟高阳傲视天下般地立在站台边。他见我走来,只是点了点头,提过我的包就往停车场走。直到跨上他那辆白色的宝马,才说了一句:“老爷子真是的,死都死了几次了。”

我跟着二弟来到父亲的病房。病房里有许多人。雪姨和我大弟都在病床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病床上的父亲已经失去知觉,双目紧闭,那两条粗黑的剑眉还是那样显得威风凛凛,只是浮肿的面部给人一种有点夸张的感觉。医务人员在忙碌,他们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些忙碌并没有多少意义,只不过以各种无效的抢救来等待那必然的最后结果。

雪姨将我们兄弟三人叫到病房外的陪护间,对我说父亲得到了本市最好的治疗。我绝对相信雪姨的这种有点表功意味的说明。这不仅由于父亲曾是这里的最高领导人,更主要是他有一个现为常务副市长的二儿子高兵及一个号称千万富翁的三儿子高阳。而作为书生的大儿子我,绝不是能让父亲享受这种待遇的理由。

雪姨很有主见地安排着父亲的后事。尽管她比我还小一岁,但作为父亲的第三任夫人,我们还是愿意听她调遣。雪姨叫高兵与市委领导商量父亲的悼词和追悼会的规格,要高阳负责通知亲朋好友并主管 日常事务,要我准备一份家属发言稿,表示亲人们的崇敬、悲哀及感激之情。为完成雪姨交给的任务,我不得不回顾父亲即将结束的一生,思考亲人们心目中的父亲。这是几十年来我最不愿意想的问题了。然而,当我象平时从事科学研究一样分析父亲那久远的历史后,我发现,尽管父亲的一生复杂而富有传奇,但大体上可分为三个阶段,而且这些阶段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就是父亲的老婆我妈、父亲的爱人高姨以及父亲现在的夫人雪姨。有了这一发现,我竟然兴奋起来。

父亲和我妈的故事发生在我的老家,也就是湖南南部的永州市远郊一个名叫黄沙塘于家的小村子里。永州这个地方,由于一位很有名气的文人写过一篇《捕蛇者说》而闻名于世。事实上,我在这里生活过十二年,却很少看到蛇,更不要说专事捕蛇的人了。

父亲大约生于一九二一年五月,具体哪一年我是没有办法搞清楚的。因为,父亲的各种人事表格有关出生年月变化较多。在讲究资格的年代,父亲将其出生年月定在一九一六年五月;在领导干部年轻化的时候,报上公布父亲的出生年月却是一九二六年五月。两者相差有十年。如果取中间数,也就是一九二一年比较合宜。

据说,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曾到省城长沙读过书,后来成为了当地较富有而深得乡邻尊敬的绅士。父亲是爷爷的独子,爷爷又是老爷爷的独子,也就是父亲一家是三代单传。奶奶在三十多岁才有我父亲,就更视为掌上明珠。但在父亲十六岁那年,我父亲的父 亲以及父亲的母亲相继去世了,父亲也就成为了孤儿。

本来父亲对家里事是从来不关心的。因为是家中的独苗,所以在十岁前一直跟随在他母亲身旁,到十岁才开始进村里的学堂。成了孤儿后,他不得不理会家里的四十多亩土地和近二十间房子。当然,具体的事情都是由长工做的。如果,后来父亲不因赌博而输掉了全部家产,解放后父亲肯定是个地主,而且是一个从十六岁就开始剥削劳动人民的吸血鬼。

父亲成为赌徒是在他父母去世半年后的事。也就是在他快十七岁的那年冬天。最初是他远房堂兄于朝龙带他去玩一种当地很流行的押大小的游戏,赌吃喝,慢慢地就直接玩起钱来了。从小到大,越玩越想玩。大约二年光景,父亲就将祖传的四十多亩良田和二十多间房子全玩完了。其中有一半成为了他堂兄于朝龙家的产业。当于朝龙一家搬进我家祖屋时,父亲哭着住进了于朝龙家废弃的牛栏房。从此以后,读过六年书的父亲开始成为了村里最不受欢迎的人。谁家少了东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父亲。村里人开始忘记了他的姓名,都叫他收账鬼。他就在东摸西拿中度过那艰难困苦的日日夜夜。好在当时日本鬼子也经常进村,人们对收账鬼的作为也就不太计较。

在父亲二十三岁那年,他还是单身一人。那时都习惯早婚,二十三岁尚未婚配很能说明这个人的品行和家境。可人的青春期生理要求并不因没有金钱而丧失。没有钱上赌场时,他就象个发春的公牛,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特别是夜深人静之际,青春分泌物使他象夜游神一样听过许多家的墙根。这就成了村里人的心病。他们总是叫女儿媳妇 们千万注意,切不要答理收账鬼,最好是看到他就远远地避开,不然可能有危险。事实上,父亲从没当面对什么女人有什么过份的举动。但村里人在夜间行夫妻之事时,再也不敢象原来那样放荡了。据说,有人还因害怕收账鬼听墙,成为了阳萎。若干年后,我作为学者,曾对那几年村里人口变化进行过调查分析,我发现,在父亲二十岁到二十三岁那几年,是于家村人口出生率最低的年份。由于没有发现其它原因,我就认定与父亲听墙有直接的关连。

可见,父亲的行为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于家村的生存和发展了。最要命的是,村里人也意识到了这种危机的存在,而且,随着日月的推移,这种危机感也就越来越压抑人心地在村中弥漫。终于有一天,村人不约而同地找到已是村中首富的于朝龙,商量如何解决收账鬼的问题,尽管有人主张送官法办,但苦于没有可以送官定罪的事情和证据。最后,村人们只得同意,给收账鬼找个女人并租二亩村里的公田给他养家立命。

于是,村里人就行动起来,到处访那些难寻婆家的女子或死了老公的寡妇。可想而知,方圆十里是不可能有收获的。有人大骂了那些提亲的人还扬言,就是死也不将自己女儿嫁给收账鬼。

正在村里人万分为难之时,村里来了二位从河南过来讨饭的母女。事情也巧,母女俩刚踏进我们村,母亲就倒下了。村里人循着那女孩的哭声,才知道那老要饭的死了。于是,村里人叫来了于朝龙。于朝龙没有看那已经死去的母亲,而对那个正在伤心但已无力哭泣、可能有十五六岁但骨瘦如柴、相貌极为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丑的姑娘 看了好一会。他和蔼且富有同情心地问了姑娘一些问题,当知道姑娘的父亲和兄弟已在早几年走日本时就死了,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饿死在这千里之外的他乡时,于朝龙就高兴起来。他叫人立即将我父亲从赌桌旁揪了过来,本来因没有赌资只能当观察员而气恼的父亲,一听将这个姑娘送给他做老婆,也高兴地叫起了朝龙哥。于朝龙就让村里人将姑娘的母亲埋在后山的野地里,叫家人拿点高梁饼就将姑娘送进了我父亲借住的牛栏房。这个于家人连姓名也懒得知道的女人,就是我妈。

父亲是在我妈用眼泪吞食高梁饼时将她变成女人的。可以想象,一个刚死了母亲、自己又快饿死的少女,对食物渴望和对性的需要,态度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可对一个二十三岁还没有亲近女人的健康男人来说,有了属于自己的女人还要等待那也是要命的。于是,在我妈用黑黑的手扼住那块高梁饼拼命往肚子里送时,我父亲用力剥下了她少得可怜的裤子,象猛虎下山一样顺势长入。也许是想起了刚死的母亲或是由于父亲的粗暴给她刚因有了食物而恢复知觉的肉体带来的痛苦,在父亲没完没了的动作中,我妈小声地哭泣起来。我妈的哭声使已心满意足的父亲大为恼火,他动作很大地穿上裤子,对着我妈血淋淋的下身就是一脚,大声地说“妈巴子的,饭也吃了,娘也埋了,让老子快乐一下就哭,哭个屁。”说完转身就走,不用说肯定是到赌桌边观战去了。

自从有了自己的女人,村前村后就再不见父亲深夜四处游荡的身影了。父亲有钱时一定是在牌桌上,没有钱就折磨那个属于他的女人。因此,在他借住的牛栏里,经常传出打骂声和女人悲凄的哭泣声。还算善良的村人,每当看到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我妈在租种的二亩地里劳作时,也会生出一些内疚。“唉,真是个命苦的女人。”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心中更多的还是为自己家的女人不用再担心那发春的公牛而暗暗地窃喜。

村里人最终发现,他们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父亲虽然再不会因雄性分泌物去侵害他们的女人,但并不是说父亲因需要赌资而放过他们的财物。就在父亲将我妈的肚子搞大,也就是怀上我的第七个月,终于发生了于家村自有文字记载以来最大、最严重的事件。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父亲在邻村赌博欠了钱,在深夜很不情愿被赶下了牌桌,只能回去将女人折腾一番。在经过原属于他家而现在成了他远房堂兄于朝龙家产业的院子时,一股恨意油然而生。胆因怒生,他熟悉地翻过院墙,潜进了书房,就象在自己家里取物一样拿过几件值钱的器皿,正要离开时,被他堂兄的小老婆发现了。这个娇小的女人,本来因这晚没有得到应该属于她的春宵而愤愤不平,难以入眠。所以,不顾天寒地冻,决心到另外两个也是小老婆的女人窗下察看一下,她要知道是谁侵占了应属于她的一夜,好明天找老大诉苦。她刚走出房间,就象见到鬼一样发现了我父亲,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这一叫,就苦了我父亲,他被吓得站在院子中央,不知所措。当于朝龙和家人们用乱棍将他打倒并捆成粽子押到于家祠堂后,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在村人们因将我父亲送官法办还是以族规处置发生争吵时,我妈腆着肚子来了。这个没有姓名而且很少在村人面前说话的女人,还是那样一声不响,跪在地上,对每一个村人磕头。看到这个架势,事主于朝龙就说:“这次算了,放他一马,下次如果再犯,老子要了他这条狗命。”

历史已经证明,地主于朝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仅无法要了我父亲的狗命,最终到是让我父亲将他送上了西天。

松了绑的父亲同我妈默默地回到了牛栏房。在我妈用盐水清理他被恶打的伤口后,他默默地呆坐了好一会,眼中显露出一股杀气。他拿了家里唯一的半盒洋火,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看也没看我妈一眼,就走出了那个借住的牛栏房,溶没在茫茫的黑夜中。不大一会,于朝龙的书房,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建造的书房发生了冲天大火。

那是一场很大的火。村里人说,自立村安家以来,黄沙塘于家就从来没有这样火红过。那火将于家半边天都烧红了。如果不是村人奋力扑火,就会将整个天都烧没。后来,在父亲成为一位共产党的大官时,村里人传言,在发生火灾时,有一条火龙冲天而上。那条龙就是父亲,这把火将压在他身上的恶运全烧掉了。父亲在自传中却称: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为反抗恶霸地主的欺压,我勇敢地烧掉了他的家,义无反顾地参加了革命游击队。事实上,父亲放完火后,就不分方向地拼命跑。天亮才发现,他竟跑到了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边了。于是,父亲就潜进山林,用野果充饥。不日遇上了被国民党称为土匪的共产党游击队。带队的看他年青力壮,就叫他跟着一起干,给他饭吃。正处于饥饿而无处可投的父亲一听有饭吃,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由于父亲读过几年书,在这支大都由本地赤贫的 流浪者组成的队伍里算是有文化的了,不久便成了带队的勤务兵。随着队伍的扩大,带队的从队长成为了司令,父亲也就成为了这支革命队伍一个队的副队长。我读大学时,为研究流氓无产阶级的命运和心理,读过许多著作。我在共产党的创始人那部有名的选集中读到过这样一段话:那些失了土地的农民,是人类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处置这一批人,是中国的困难的问题之一。他们很能勇敢奋斗,但有破坏性,如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每读到此,我都会深深地感到共产党领袖们的伟大。只有他们才能这样深刻地认识父亲这些在当时中国普遍存在的群体,而且那样成功地将他们塑造成为伟大的革命战士。

我是在父亲放火亡命天涯后的第三个月出生的。父亲纵火后,我妈并没有离开于家村。一方面她怀着我已有七个月,更主要的是她无处可走。村里人看着她老实本份而且可怜,或许是怕父亲突然回来放火,也就没有太为难我们母子。我妈就种着那二亩公田度日。于朝龙家看在族人的份上,对我们母子还算照顾,有时甚至有意保护我们不受欺负。按照辈份,他让我叫他朝龙大伯。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是五零年初,那时我已经四岁多了。有一天我们村里来到好多人,直奔朝龙大伯家,一会儿就将朝龙大伯和他的儿子们全部捆绑着押了出来,全村的人都集合到了谷坪中,听一位穿黄军装挎盒子枪的人讲话。那人讲完之后,手一挥,有几个和他一样装扮的人就将朝龙大伯押着往后山走,一会就听到了几声枪声。之后,村里的人有点畏缩地将我和我妈推到那讲话的人面前。那人一改刚才 讲话的那气愤的神态,很和蔼地抱起我说,“这就是我儿子?”。村里人连忙讲,“宁子,快叫爹啊”。我看着妈,妈点着头。但我感到要尿尿,于是就叫起来,“快放我下来,我要尿尿。”那个抱着我的人,也就是我父亲,很失望地将我放下来,又大度地打了我屁股一掌说,“妈巴子的,连爹都不会叫。”

那几个押走朝龙大伯的人回来后,父亲就带领他们走了。连他曾住过的,我和我妈现正住着的牛栏房都没有进去过。

父亲走了后,朝龙大伯家里大小都哭了起来。村里人帮着他们将朝龙大伯埋在后山于家的祖坟中。我要跟去看,我妈很紧张地将我拖回家,并在大白天就将门关上,对我说,“宁子,以后别乱走,千万别到朝龙大伯家里去。”我不解地看着妈,她好象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一样。待了好一会,她流着眼泪又说,“好在你爹当官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接我们走,不然,我们在村里如何做人啊。”那以后,村子里面很热闹,先是朝龙大伯一家从那高楼大院搬了出来,住进了我家住的牛栏屋。我和我妈及原来最穷的几家搬进了大火后朝龙大伯重修的我家祖屋里。

对村子里的变化我是能感受到的。事实上我自己也在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老到村口去玩,盼着父亲能接我走。有时也等来几个同爹一样着装的人,他们有的也到我家坐一会,或带点吃的穿的东西给我们,并告许我爹已经从部队转到县上工作了,当了什么县公安局长之类的,但就是没有带我们到城里面去的意思。因此,我很失望。

父亲再没有回来。快过年了也没有父亲回家的任何消息。于是,腊月二十九我妈决定到县城里去了一次。本来说好要带我去的,后来妈说,最好能去接你爹回家过年,要当天去当天回,所以让我在家等爹就行了。当天傍晚,妈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父亲的影子。我问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于是我就吵着要爹,呆坐着的母亲突然将我一把推到在地,狠狠地打着我的屁股,鬼哭般地说,“你哪有爹。你爹早就死了。你爹才是个流氓。”

数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我妈在县城好不容易找到我父亲时,父亲正和几个青年男女在研究工作,其中有个长得很美的女人同父亲坐在一条长椅上。父亲见我妈胆怯地由警卫员领着站在门外时,刚才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他威严地近似咆哮着说:“谁叫你来的?”将所有在场人都吓住了。警卫员立即揪住我妈就住外拖。将我妈拖进门房后,警卫员厉声地追问我妈:你不是说,是我们局长的老婆,为什么局长一见到你就发火呢?我警告你,假冒局长的老婆就是流氓,流氓是要法办的。我妈早被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听说这样来找老公是流氓,是要法办的,就连忙独自往家赶。

不久,就有人从县上来我们家,对我妈说,你与我们局长成为老公老婆是地主于朝龙包办的,现在政府不承认,你就在这张离婚书上押个手印。我妈呆呆地一声不响地押了个手印。好象对父亲休妻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平静得很。只是在来人说要将我带回城里去时,我妈哭了起来,她低着头喃喃地说:带走我的宁子我就不想活了,我就死,我就死。县上的人见这样,也就没有说什么走了。我长大后就想,父亲可能根本就不想带我进城,这不只是他那时工作忙,更主要的他正 在同他的革命同志恋爱,如果有我在身旁那不大煞风景。

我妈是在一九五八年饿死的。那时,父亲已经是邻县的县委书记,也就是一位七品父母官。由于我一直跟我妈生活在老家,父亲还不时叫人送点吃的东西给我们母子俩。但我从来没有发现我妈吃一口,就是在她因缺食品饿得快不行时,也绝不动父亲送来的食品。她最终同她母亲一样,也饿死在黄沙塘于家这个陌生的村子里。所不同的是,她母亲留下的是一个也快饿死的无依无靠的小女子,而她留下的则是有一个已为父母官的父亲的我。三

父亲和高姨的故事,是那个年代最普通最平常的事情,可以说没有半点传奇色彩。刚解放那时,革命队伍的同志们,大都要按电脑程序一样完成人生的一件大事,这就是没有结过婚的要选美定亲,原来有结发夫妻的要按“革命条件”进行重新审查,能换的就尽量换。自古来,就将江山和美人联系在一起的。革命成功了,江山归同志们了,没有美人相伴也就违背了古训。何况革命队伍中美人多得很。高姨就是父亲领导下的革命队伍中的大美人。

高姨出生在大城市天津一个工厂主家庭,其父亲拥有当时天津较有名的纺织厂。高姨是这个资本家最小的女儿,受过很好的教育,是共和国首任总理夫妇的校友。也许正是南开的革命激情的影响,高姨在十八岁那年参加了南下部队来到了湖南,后来就同我父亲一样转到地方从事新政权的建设工作。在我父亲担任县委书记时,高姨就是这个县的妇联主任了。

父亲是在与我妈办完离婚手续不久与高姨结为革命夫妻的。起初是情窦初开的高姨爱上了年轻有为的县委书记的。她感到这个大她许多的男人,是那样优秀的。他出身赤贫,苦大仇深,经过革命的战争洗礼,那样具有革命的理想,有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精神。就是他表现出来的粗鲁也应该视为革命者的粗犷和豪气。当父亲知道高姨爱上他时,更是欣喜若狂,立即请来了他的老首长,在他的老首长及其新夫人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组建了让多少人眼热的革命家庭。

我在我妈死后的第三天由村里人送到了父亲和高姨家。我妈死了,村里人没有通知我父亲。村里人说,他已经将她休掉了。这么多年他又从来没有回来过,现在又当了那么大的官,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于是,我这个孝子作为唯一的亲人,在大家的帮助下将我妈埋葬在她母亲的坟墓旁。但对只有十二岁的我以后如何生活,被饥饿折磨的村里人却一致认为,应该将我送到城里面去。他们说:当了官不要老婆自古以来多着呢,就是做了皇帝也会要儿子的。于是,我和两位算是本家的村里人来到父亲任职的那个县,好不容易找到了县委大院,站岗的却不放我们进去,说先要通报。村里人就说,你告诉他,他原来的老婆死了,我们给他送儿子来了。过了一会父亲的秘书就来了,将我们接到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很有教养地拉了一下村里人的手,并习惯地将手伸向了我。见我害怕一个劲往后退,父亲就用他那双大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宁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有十二岁吧。”村里人的诉说我妈死了,孩子太小,不是村里人不愿意抚养,而是怕跟着学坏。父亲先是有一些吃惊,然后中气不足地说:死了就没有办 法了,宁子是我的儿子,就放在我这里吧。之后就叫秘书陪村里人去食堂吃饭。

这是父亲为官后第一次请村里人吃饭。特别是在那个充满饥饿的年代,请人吃饭是给人很大面子的。这种事对于家村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刚解放后不久,父亲在县城当官后,村里有人来找过他。有的为了找个工作,也有为了各种难事来请求帮助。父亲都拒绝了。只要有人提出此类要求,他就会说,“你认为共产党的江山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想参加革命,不要说好听的,原先为何只知道在家抱老婆过日子,为什么不象我一样提着脑袋参加游击队?!”慢慢地,就没有人再找他了。这些事让还不是我父亲爱人的高姨知道了,她以无比崇拜的心情写成了文章,在报上说父亲革命性和原则性很强,不利用职权为亲友谋福利。我想,父亲看后会在心里说,“妈巴子的,狗屁亲友,老子落难时谁都欺负我这个孤儿。”然后就会黯然神伤地沉默好一会。对父亲十分明显可以说还有点仇恨的回避,村里人是明白的。也许对原先欺负过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感到内疚和后悔,慢慢地村里人就不再找他了,大家闲谈时也尽量不提到他,好象他与于家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与外村人提起父亲时,那种自豪感就特别明显。这一次,村里人因送我而享受了这难得的一餐,那兴奋之情可想而知。只是让他们感到遗憾的是,父亲没有同他们坐在一起共进午餐。

村里人吃完多日不见的白米饭,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坐在父亲的办公室不敢直视这个陌生却十分想念的父亲。父亲用电话叫来了一位女人。他们低声地谈论着什么,父亲是同她用官话加家乡的土话说的,从我能听到的,他妈饿死了,送他到寄宿学校等片言只语中,我知道他们在谈论我。最后,那女的说:“他终究是你儿子啊,就让他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吧。”说完就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宁子,我们回家,好吗。”我看着父亲,只见他眼含着热泪,用感激的声音对我说:“ 还不快叫妈。”见我没有开口,那女人就说,“就叫高姨吧,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高姨。看惯了村妇的我,简直没有办法形容她的美丽和气质。那时的高姨,已经同父亲为革命制造了两个革命接班人,这就是我四岁的大弟高兵和二岁多的二弟高阳。她作为少妇区别于少女的只是那本来圆滚的胸脯和臀部更加圆滚,更加鲜嫩。她的笑是那样灿烂,好看的红晕印着两个令人心醉的酒涡。她全身上下,一举一动都体现出知识女性的矜持和圣洁,善良而贤慧,且充满了温情。当然,这些形容词都是我现在想出来的。当时,我只觉得她好象我们村里供着的观音菩萨一样,高高在上,让人仰视,让人崇拜。更准确地说,我真有点忌妒这个在村里广为流传其劣迹的父亲,不知他前世修了什么福气,竟能占有高姨这样的女人。我多么为刚死去了的我妈抱不平。

父亲和高姨的家在县委会大院的后院里,是一间近二十多平米的平房。房子里除了床和书桌外没有其它东西,比起朝龙大伯原来的家差得远了。高姨是用布帘将房子分成两半。其中的一端就是我和两位弟弟的房间了。那只能挡住视线的布是没有办法隔开那无孔不入的声音的。这样,也就将父亲那曾经严重影响于家人生育的恶习传染给了 我。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当我听到用布帘隔开的房子那边传出高姨那压抑的娇喘声时,有一种少年男子的冲动就会折磨我,随着那优美而令人烦躁的声音的结束,我那莫名奇妙的激动就变成了怒气。这时,我甚至想为可怜的我妈做出一些让父亲和高姨难堪的事情来。当然,我总是什么也不敢做,可以说也根本不想做。只有在我娶妻生子了然男女之情之后,我才理解父亲抛弃我妈而追求高姨的合情合理性。无论如何都得承认,我妈无论从那方面来说,都不能与高姨同日而语。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为得到象高姨这样的女人而与象我妈那样的无貌无才的村妇离婚的。何况,那还是地主于朝龙包办的婚姻,我父亲也许真的对我妈根本就没有那相依相恋之情,有的最多只不过是青春男女的情欲呢。

特别重要的是,高姨不只是父亲因革命而获得的一个美女。在一定程度上,高姨还是父亲革命事业的得力助手。甚至可以说,如果父亲是在游击队转战城乡中成为一位革命战士的话,那么,在革命成功并掌握了政权后,是高姨用她完美的行为将他培养成为共产党的一位优秀地方领导人的。

高姨是个美丽而有教养的女人,但更是一个革命者,是一个富有理想的革命者。在她的心目中,父亲也是一个有共产主义伟大理想的革命战士。她之所以愿意为父亲献出宝贵的青春和美丽,因为她将父亲当成了革命战士的化身。她是共产党队伍中少有的知识女性,她对共产主义革命事业是那样的坚信不疑,她心地纯洁,真心实意地为共产党的每一个英明决策而欢呼。她充满爱心,热爱革命队伍的战友们。作为妻子、作为母亲,高姨对自己的亲人们倾注了满腔热情。当然,这些亲人也应该是革命者或者将来是革命者,而象高姨的父亲那样的资本家虽然也是亲人,却只能体验那种与亲情和爱心完全相反的东西。

高姨的父亲来投奔高姨是在我投奔我父亲几年后的春天。准确地说,应该是六零年春天的故事了。高姨的父亲是在公私合营之时失去他心爱的工厂的,当然这绝对不能与我父亲在赌博中失去土地和房子相提并论。我父亲和高姨这些革命者,通过一种叫赎卖的办法剥夺了象高姨父亲那样的剥削者,其目的就是要将这些剥削者变成劳动者。那时候,高姨的父亲是不能再掌握工厂的经营管理权了,因为革命者认为,象高姨的父亲这样的剥削者,只有同工人们一起用铁器敲打铁钉才算劳动。于是,这位年过花甲、长期以管人和经营为生活内容的剥削者,想到了他同是革命者的女儿和已在革命队伍中当了官的女婿。于是,他在没有征得女儿女婿同意的情况下,就从那遥远的都市般的天津城,南下来到我们这座小县城。于是,就有他那从小丧父逝母的、现已掌握了政权成为了当地百姓的父母官的女婿,出于内心的热烈欢迎。于是,也就有了他那快十年不见、现也成为了革命者的女儿,大义灭亲之举。

准确说来,高姨之举也不是什么大义灭亲。她看着她的父亲在我父亲欢天喜地的陪同下来到家里时,先是有点吃惊,然后连忙关上门动员那满怀希望的老人回到工厂去劳动。“爸,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现在政府是收走了你的工厂,要你劳动,这是在挽救你。你过去靠剥 削工人发家,那些财富本来就是工人们的,现在政府只不过代表工人拿回他们自己的东西。何况,你对政府不满就到我这里来,我这里不就变成了剥削者的避难所了。我和我爱人都是共产党员,还是领导干部,我们能这样做吗?你住在我这里,会影响我爱人进步的。爸,不是女儿不孝,而是你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等你改造好了,我一定接你养老。”那很有教养和风度的老人,听到这些话什么都没有说。他艰难地弯下腰,提起那个还没有打开的包。他的眼角有一点潮湿,也许是风将沙子吹进他那已显昏暗的眼睛。他小心地用那很好看的手帕蒙了一会眼睛,头也没回地踏上了北归之路。正计划如何孝敬这远道而来的岳父大人的我父亲,也被爱人的话惊醒了。他多么佩服爱人的思想觉悟和及时的决定。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看见那可敬又可怜的老人。他也没有再与他那女儿女婿通任何消息。据说,前些年,我二弟也就是高姨生的第二个儿子高阳,到过天津,见到了已有九十高龄的外公。老人曾问过这个一身名牌、出手大方的外孙开什么工厂,生产什么产品,如何在短短几年积累了这么多钱。当老人知道我二弟的公司除了倒卖政府批文外什么产品也不生产时,他惊讶中还有点气愤地说:“ 原来你们就是这样革命的。”不用说,这里的你们,肯定是指他那已黄泉做鬼的女儿和还在阳世为官的原女婿。

但是,我并不认为高姨真正理解了我父亲,特别是我父亲这些为生存而参加革命的人所具有的理想世界。的确,父亲常说的一句名言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为了革命,什么都可以不要,甚至生命。”不管人们如何评价这好象有点口号式的话,我还是相信父亲说的话是真 的,是出于内心的。与那些有意识地为穷苦大众的解放而牺牲小家的党的领袖们不同的是,象父亲这些被革命领袖分析过的流氓无产阶级,参加革命最大的原因是有了生存的机会和复仇的希望。我曾经这样假设过,如果在游击队时代,遇到了不离开了游击队就只有死的选择的话,父亲十有八九会选择生,因为他参加游击队本身就是为了生存。正是针对这一点,革命队伍的领导者们就要给这些战士们灌输除了生存之外的理想和道德观。他们告诉自己的部属们,战场上是你死我活的,只有战胜敌人才可最终获得生存的权力。胜利了就会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房子和女人。投降或逃跑是没有好下场的。革命成功后,是那能主宰他人生命的权力,才让父亲们真切地体会到革命的崇高和神圣。他们已经认识到,如果革命政权失去了,或者因自己的错误离开了这个掌握政权的革命队伍,那就意味着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有为了革命牺牲自己生命的豪言壮语。也就是说,是生存的需要和共同的既得利益使父亲们具有为维护革命事业而奋不顾身的勇气和精神力量。高姨是没有办法认识到这一点的,就是认识到了,她也决不会承认这种让人痛苦的结论。

高姨和父亲对待革命理想的认识和理解是不同的,这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完整地体现出来了。当父亲从受人敬仰的地区专员、高姨从地区党委宣传部长成为革命群众专政的对象时,父亲能够很快地适应了“低头认罪”的大气候,他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向代表革命和正义的红卫兵及所有的造反派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一次又一次地痛改前非的表示,让自己一次又一次逃过了皮肉之苦。而高姨则不同了,她永远坚信自己革命理想崇高而神圣不可侵犯,就是被打断了肋骨也不愿意向造反派承认任何有关革命原则问题的错误。于是,她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被关进了牛栏,关进了父亲革命前住过的那种吞没人意志的地方。高姨是坚强的,是勇敢的,始终不渝坚信共产党是会还她清白的。

然而,高姨最终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当红卫兵将父亲的认罪书和与死不认罪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现行反革命脱离夫妻关系的声明书,放在高姨面前时,高姨那漂亮的面孔被伤感和愤怒所扭曲。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不相信十多年来崇拜而献身的革命者竟这样否定了革命的原则,她不敢想象那样爱着自己的爱人就这样将她出卖了。她从一个革命斗士很快变成了就象我妈押离婚手印时一样的村妇。她神经质地反复读着那两份材料,终于流下了就是惨遭毒打也没有流下的泪。她喃喃地自语:“怎会是这样呢?怎会是这样呢?”几天后,她找机会投河自杀了。

父亲是在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后,由我带着两个弟弟将高姨自杀的消息告诉他的。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悲伤的。高姨终究是他深爱的女人。他只是为了向党证明自己从没有与党有二心,才写了那份与死不承认错误的爱妻脱离关系的声明。他看着天空,口中念念有词,好象在说:“古言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多比我你地位高得多的老共产党人都为了生存在讲违心话,你又何必那样死心眼呢。”当然,这些话父亲是不会当着我们面说的,可能他心里也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妈巴子。”

记得自从高姨指出“妈巴子”这句话是流氓语言后,常挂在父亲口上的“”妈巴子“已有好几年没有说了。四

父亲和雪姨成为夫妻,是父亲文革后复出成为这个城市的领导人之后的事情。父亲是七七年平反成为这里市委书记的。那时,距高姨自杀已有九年多,父亲也五十六岁奔六十的人了。

雪姨刚好比父亲小二十六岁,比我小一岁,是个三十岁尚未婚配的老姑娘。雪姨是市物资局机关里的一位普通工作人员,其父母都是我们城市一家街道工厂的工人。雪姨共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雪姨中学毕业就到机关里担任打字员工作。开始时,机关里那些未婚青年好象也有人给雪姨写过纸条,送过电影票,但都没有很好地发展。主要原因大多是雪姨强调要与父母一道承担抚养弟妹的义务,慢慢地那些原来怀着热呼呼希望的青年冷却了。开始雪姨并没有当回事,但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弟妹长大后,雪姨自己也就急了起来。

这时,父亲文革前的秘书到物资局出任局长。这位新局长在同机关干部谈话时知道了雪姨的情况。于是,他连夜赶到我们家,在书房里与父亲密谈了一会就走了。

第二天,父亲在家里接待了物资局局长和物资局办公室工作人员雪姨。父亲先还是与那位心照不宣的局长谈了几句工作,后就和雪姨谈天说地起来。也许雪姨从来没有和父亲这样大的官面对面谈过话,开始有一些紧张,后看到父亲还很随和,也就能说上几句。他们走时,父亲一改平时不送下属的习惯,很高兴地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反反复 复说着那话“很好,就这样定了,就这样定了”。

不久,雪姨就入了党,从打字员提升为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就和父亲结了婚,成为了我们兄弟三人的继母。

父亲同雪姨结婚前,我们就没有同父亲居住在一起。我和二弟都在父亲平反前就分别在就业的工厂和商店娶妻生子,住在各自单位用厂房和仓库改建的宿舍里,三弟还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本来,对于已官复原职的父亲,我们这几个在文革中跟着他受过苦的儿子们,曾抱有幻想,希望能得到某种补偿。父亲英明地洞察到了我们的企图,为了粉碎我们的依赖思想,父亲很严肃地将我们兄弟三人叫到他的书房里,讲述了许多革命道理,他要求我们要安心工作,要靠自己立足社会。我们对父亲虽然有一些看法,但从内心上还是崇敬父亲作为一个革命者伟大的品德。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把父亲的住所当成我们公认的家。我们兄弟经常带着妻子儿女回到共同的家一聚,共述父子和兄弟的革命感情。父亲也乐意与我们兄弟和孙子孙女们在一起。雪姨来到这个家后,我们慢慢感觉到了有些变化。

这种感觉起初是朦胧的,最终的明朗还是雪姨的杰作。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大弟临时休假,闲来无事,就和他的儿子回家看望父亲和爷爷。象往常一样,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只见暗暗的客厅除了电视机的光亮外没有其他的灯光,于是,他五岁的儿子也就是我侄子熟悉地打开了灯。这下,可让我弟弟惊惶失措了。原来只穿着短裤的父亲正抱着差不多没穿什么的雪姨在看电视。父亲开始有一点尴尬,立即就升起了一股怒火,他厉声地对着平时恩爱有加的小孙子吼 道:“这样没有礼貌,进房连门也不敲。真没有教养。”我大弟那可爱的孩子被吓哭了,我已过而立之年的弟弟低着头,牵着伤心哭泣的儿子,红着脸边向门外退边小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就走。”弟弟走出家门后,听到房里父亲怒骂声。“妈巴子的,叫你不要这样,你偏要。妈巴子的。”接着就是雪姨娇泣声。

我是在我自己的家里知道这件事的。大弟怀着万分懊悔和失落的心情回到家后,他那已经不再哭泣的儿子将刚才的遭遇告诉了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大弟媳。这个在我父亲还是政治贱民时、顶着她那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家庭的百般阻挠、爱上并最终嫁给了我弟弟的女子,一听就火冒万丈,她不顾我弟的反对,硬是拖着我弟弟和他们的儿子到了我家。当着我老婆和女儿的面讲述了这一切。最后,我弟媳强调指出:“大哥大嫂,你们说说,那不是我们自己的家吗?!回自己家难道也需要敲门。他们为什么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呢。老爷子还好意思骂我的儿子。”我发现我的妻子和女儿也一个劲地点头称是,一股钻心的痛苦莫明奇妙地涌上心头。我真不愿意承认,那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第二天,我和大弟不约而同地来到父亲的办公室,将父亲和雪姨家的钥匙交给了父亲。父亲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钥匙,就压低嗓门说:“妈巴子的,你们想造老子的反?”在这庄严的市委书记的办公室里,这粗野的骂声,也充满了权力的威严。自此以后,我和俩个弟弟不时有“宁愿跟着叫化子娘,也不要跟着当官的爹”的感叹。不久,我们三兄弟经过考试,分别到北京和省城上学深造后,父亲家就更难得见到儿子和孙子们的身影了。就是有时父亲发话,想见见孙子孙女,我老婆和弟媳总是有各种理由而让父亲难以如愿。

好在父亲工作忙。他的口号是将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于是为了响应英明领袖的伟大号召,他根据中央的十个大庆油田等类似的经济发展目标,绘制了我们城市的宏伟蓝图。革命的事业和革命的理想就象兴奋剂,使父亲充满了活力。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经常告诫部属们,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则要为革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改革开放后,父亲的自我感觉更是良好。他那花白的头发,在雪姨的 “强迫”下染成了乌黑发亮,真如焕发了革命青春。

父亲在岁月的流逝中,在人民群众有肉吃和有电视看而为他们这些掌握权力的革命者歌功颂德时,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一个革命者伟大的人生。他在赞扬声中开始忘记了青年时代在黄沙塘于家和在文化大革命中所受到的欺压和羞辱。他甚至不愿意再去回顾更不想思考那些岁月。然而,那岁月的痕迹象幽灵一般,时不时钻进他的生活。

那时改革开放和引进外资是联系在一起的。有一天,父亲的部属很高兴地向父亲汇报说,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美国某大集团公司董事长原来是我们市某县五十年代出去的。那可是个能人,从讨饭到打工、再到开小店最后办成了有几十亿美元家产的大公司了。他富了不忘乡亲,有意到家乡投资,现在由省里某厅某领导陪同已下榻在我市的某宾馆里,希望书记能前往共同晚餐。父亲哈哈一笑,也没问这外商姓何名谁,就兴高彩烈地前往宾馆。在宾馆的总统房的客厅里父亲见到了那位由省某厅某领导陪同、由大小秘书伺候着的美国大公司的 董事长。可双方刚准备握在一起表示友谊和问候的手却在半空中凝固了,一个共产党的市委书记和一个来自美国的大公司董事长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对方。最后,还是父亲首先清醒过来,他将原伸过去准备握手的大手变成了挥动的手势,很不礼貌地指着对方而十分威武地说: “你不是五二年叛国的大地主于朝龙的二儿子吧?!”美国公司的董事长也很快从当初的惊惶中解脱出来,他的手很绅士般地将油光发亮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扶了扶昂贵的金丝眼镜,很大度地说,“家父是本市某县的黄沙塘于家的于朝龙先生。难道你不认识?!”并回过头来很鄙视地用英语对其秘书说了些什么。

那已准备好的美味佳肴父亲是无缘享用了。尽管省里某厅的领导和父亲的部属想从中调节一下这俩位关键人物因历史造成的紧张而尴尬的气氛,父亲还是气愤地离开了宾馆,并将随之而来的因胆怯脸都变了色的部属狠狠地骂了一通。部属有口难言地不敢作任何解释。

于朝龙的儿子并没有被父亲的粗鲁和权势所吓倒,尽管他明显地感觉到各级官员对他的态度的变化。第二天,他就用美元租了这座城市最好的十部小车,同他的秘书带着各种礼品回到了他当年亡命而别的故土。当他知道那些留在家乡的兄弟和母亲都先后命归九泉时,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的秘书给全村每家都送去了贵重的礼品,全村人都感激不尽地接受了,并自发地拿着工具同他一道整修着他父母兄弟的坟墓。后来,他向村里人很礼貌地鞠了三躬,留下二十万美元给村里人修水库和建学校就走了。他是直接从老家到省城坐飞机走的,以后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村里人不管乡和县里的反对,用于朝龙儿子留下的美元,很夸张地为于朝龙夫妻及儿子们修建了一座很大的坟墓,并在坟墓不远处修建了方圆百里最好的学校。村里最有学问的老夫子亲自书写的“朝龙学校”几个大字,立在学校的屋顶,红红的,好远都可以看到。

这些情况父亲是知道的。在公开场合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干预。他只是对几十年没有往来的乡亲们感到不解。他曾私下说,“妈巴子的,共产党对你们还不好。几十万美元就将你们收买了。”尽管父亲表现得那样不屑一顾,但可以看得出,父亲对于朝龙儿子用金钱得到的尊敬在骨子里还是很在意的。

就在于朝龙儿子回于家村后不久,我父亲叫雪姨将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工作的大弟和二弟找回家。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同那俩个日益疏远的儿子很认真地说:我老了,干革命几十年总算明白了一些道理。我知道,你们对我不关心你们的前程有意见,不是我不关心,而是时机不到。你们想想,我在位时,你们在我手中能做多大的官呢,搞得不好还会有人东告西告的。现在我要退了,对你们还是要有个安排的。我想,老二你可以从政,老三你可以从商,你们大哥在外省教书,我就没有办法管了,如果他愿意,可以调回来,从政从商由他选。

可想而知,当我两个一直对父亲抱有成见的弟弟,从革命者的父亲口里听到这些严肃而富有亲情的安排时,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们看着父亲那少有的慈祥而真切的眼光,深深地体会到父爱的伟大。我二弟后来多次对我说起他那时的感受,最后总是感慨地说,无论如何还是血浓于水啊。

父亲是八十年代中期从第一线退下来的。那年父亲年已六十有五。当时,中央在反复强调什么废除领导干部职务终身制。省里领导找父亲谈话时,父亲一再说自己身体还好,可以为党奋斗终生,最后还是同意退居二线。但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江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打下来的,应该交给我们信得过的人。我们的孩子生活在我们身边,受我们教育多年,是信得过的最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比如我家二小子,就是很有觉悟和政治水平的好青年,应该好好培养。”

据说,省里面的领导非常同意父亲的观点,因为,中央就有相当权威的人公开说过类似的话。于是,在父亲从书记成为顾问委员会主任的同时,我大弟就从工厂的工程师成为了市团委书记,后来就成为市委组织部长进了常委班子。在顾问委员会完成其历史使命,父亲最后完全退下来时,大弟已是市政府常务副市长了。

事实又一次证明,我父亲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我大弟的确非常具有政治家的天赋。他不仅继承了我父亲敢说敢干、能够面对一切困难的无产者精神,而且在所有的公众场合,他都能将高姨礼貌和给人信任的修养完整地体现出来,更为重要的,他所受的教育比父亲们能更快地接受新思想和新事物。他在为城市的经济发展做了大量工作的同时,还能用许多非常合理的口号将社会流行的诸如卡拉、桑拿之类披上改革开放的外衣。在他的策划下,我二弟就能从一个工薪人士,迅速地合情合理合法地成为了掌握上千万资产的大老板。

我那很有觉悟和政治水平的大弟,就曾这样对我说过:古时候总是将升官和发财联系在一起说的,共产党的官在表面是不允许个人发 财的,只能说为人民服务。但为人民服务,人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就是交出你作为主人的权利,特别是对社会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源及文化资源的支配权。共产党的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对社会财富的占有。如果没有实际利益,人们也就没有追求权力的兴趣了。天下熙熙,利之所趋。但权力这个东西是有时效性的。因此,对权力的继承从来就是权力掌握者在权力有效期间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我们家老爷子尽管没有读过政治学,但事实上也精通此道。你想,如果没有我及他培植的接班人掌握着权力的话,他离休后,最好的情况就是按政策享受那些有限的待遇了,而且要看人家的脸色。

对这点,父亲虽然从不在公开场合加以评论,但有一次我探亲回家同完全闲赋在家的父亲小饮,他在几杯茅台下肚后,看看左右无人轻声地对我说:“妈巴子的,你俩个弟弟比你强,为官的如鱼得水,为财的合理合法。你啊,就会读死书。如果想通了,还是回老家来吧,我叫人给你个职务。这里干点什么都方便。”说完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可以看得出,父亲尽管为自己不能亲自再在官场上拼杀感到有一些失落,但为自己的后人有如此造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但我总感到,那充满父爱的笑声又多么象狡诈的老农骗取了他人财物后的窃笑。

父亲与雪姨的关系还算可以。人们对老夫少妻之间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年少妻子的青春荡漾如何在已不提当年勇的老爷子那里得到有效的抑制而不决堤外泄。这些问题在父亲那里应该不是问题。雪姨就曾很神秘地对我的老婆、也就是她那和她年龄相近的儿媳说起过老爷子那永不满足的欲望。“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越老越行了,离休之后竟然天天需要。我真的受不了了。他的儿子也是这样吗?如果这方面都遗传的话,做于家的儿媳妇可就惨了。”我老婆听到这些话,竟脸红得不知如何回答这位长辈的发问。就是在晚上同我恩爱后向我讲述这些话时,我还能感到她脸在发烧。但凭着我们这些年青体壮的于家后代的亲身体会,雪姨这些话,应该有点夸张,或许是在嗔怪中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也可能还有点对自己能很好地开发老年人的性爱潜能感到骄傲。我的这些想法并没有告诉我老婆,我不愿意与自己的女人讨论长辈的那种事,尤其在没有穿衣服的床上。

尽管父亲宝刀未老,但雪姨还是没有同意与父亲生孩子。其理由是父亲家老大和老二,也就是我和大弟高兵的孩子都有几岁了,雪姨再生孩子有点难为情。尽管这也许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我们兄弟还是真心感谢雪姨的,我们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叫比他们小得多的父亲的孩子叫叔叔或者阿姨。雪姨没有为父亲制造革命后代,并不影响父亲对雪姨家事的关照。因为他知道雪姨是为了弟妹们而耽误了婚姻才将处子身献给他的。所以,无论父亲是否在位,凡是有关雪姨家的事,他都要亲自出面办理。在父亲的亲自关怀下,雪姨高中毕业的大弟到党校深造后担任了一个区的副区长,二弟从工厂调到了团市委担任青工部部长,三弟到工会担任办公室副主任,四弟和五弟都保送上了我们市属大学,六妹初中毕业不愿意上学就到了公园担任出纳。仅此一点,雪姨也是感激父亲的。

父亲德高望重,且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他心满意足地安度着晚年。但不知为何,当他生命进入倒记时后,他总爱和儿孙们谈论他的父母 和几十年没有回过的故乡,有一次在饭后闲谈中,父亲竟然说,他这一生要感谢于朝龙。如果不是于朝龙教他赌博,他可能就会守着那几十亩地而在解放后成为地主。如果不是于朝龙因他拿东西而毒打他,他也不会火烧于朝龙家房子而远走他乡参加革命。如果没有于朝龙包办,他就不会与我妈成亲也就没有我了。看着父亲那忧郁的老脸,弟弟和部属们就建议他到故土看一看,或请老乡亲们来家坐坐。然而,每当这时,他又总是很豪放地说,革命者四海为家,哪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情。

但我是知道的,他在心里一定在骂,“妈巴子的,于家人从来就没有当我是人呢。”

父亲要死了。

尽管他日益虚胖的身躯,会给人各种错觉。然而,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五脏已全部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病变。

我同许多人守候在病房里,在等待着他死亡。

市委办公室送来了为父亲准备的悼词。这篇由父亲原秘书、现市委书记审定的悼词对父亲评价很高。文称,父亲出于贫苦人家,青少年时代因反抗地主的压迫而投身革命,历任游击队队员、副队长,解放后任县公安局长、县委书记,地区专员。文化大革命受冲击,文革后任市委书记,为废除领导干部终身制,主动退居二线,担任顾委会主任,最终享受副军级待遇。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是党卓越的地方领导者,是人民的好儿子......原来你们就是这样革命的

第五篇:我是最幸福的人-

我是最幸福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生病是一件既痛苦又幸福的事,小时候我体质弱经常生病。生病时爸妈的生音是柔柔的,动作也轻轻的,生病时我会得到父母的关心和重视。他们一会摸摸我的头热不热,一会问我嗓子疼不疼。生病时我会得到很多的好吃的东西。平时爸妈不给我买玩具,生病了爸爸妈妈会给我买。还有生病时不用去幼。

从我上学起,我的体质逐渐好起来了,爸妈的呵护也逐渐少了。说话的声音夜越来越大了,目光也越来越严厉了,从周一到周五,不许我晚上看电视,对我的学习要求也严格了。放学回家,我玩得时间都限制了一些。他们每天督促我读课外书,背唐诗,我感觉幸福远离了我。真希望再生一次病,找回久违的幸福。

寒假的一天,我突然生病了。半夜里我发高烧,我被烧的糊里糊涂说梦话,惊醒了爸爸妈妈,妈妈摸摸我的头,嘴里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我挣开眼睛,看见爸爸忙着给我找药,拿体温记,妈妈接过体温记给我加好。又把我扶起来。妈妈端着水,爸爸拿着药。他们小心翼翼的帮我喂了药,这时妈妈把我搂在怀里,爸爸端来一盆冷水,一条毛巾。给我在额头上浮着,他们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到我不太烧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带我去医院,到了医院妈妈在楼道陪着我。而爸爸忙着给我挂号,到了医生房间,人很多我们排队等了一会,大夫喊我的名字了。妈妈把我带到医生面前,给医生讲了我昨晚的事,然后医生拿起听诊器给我放胸前听,让我张开嘴巴,摸摸我的小手。然后给妈妈说‘我是支器官炎,要输三天液体,还要按时吃药,多喝水。出了医生的房间,爸爸楼上楼下跑着给我取药,妈妈陪着我在输液室等。当护师配好了药水,给我扎针时,妈妈帮着护士拉着我的手,护士给我查上酒精,眼看就要扎了。看着针头我害怕的哭了。妈妈说别哭,做个勇敢的孩子。看着妈妈那伤感得眼神,我忍住没哭。我知道我被扎针了,妈妈心里也很痛。经过这次生病。我懂得了一个道理:温柔是爱,严厉也是爱。拥有着两种爱是最幸福的,因为我拥有了。

(指导教师 陶瑞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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