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容若悼亡词的艺术特色
摘要:被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容若,才气横逸,多愁锐感,擅词,尤工小令。为爱妻卢氏早逝所作的悼亡词堪称绝调,低徊婉转,悲凉凄恻,哀怨至极。纳兰所作悼亡词数量极多,感情浓烈,且为世人公认成就最高,几乎将一颗哀恸追怀的心活泼地吐露到了纸上。本文在参照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悼亡词的数量进行了界定,以明确列出的35阕悼亡词为研究范围,从意境的凄婉蕴藉、用典的缠绵清婉、诗句化用的点铁成金三个方面对其艺术特色进行探讨。
关键词:纳兰容若;悼亡词;艺术特色
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1】]
蔡嵩云《柯亭词论》有云:“纳兰小令,丰神迥绝……悼亡诸作,脍炙人口。”【2】
陈维崧有云:“《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3】]
由此可见,纳兰词自问世起就受到普遍关注,而文人学者对纳兰词也评价颇高,尤其《饮水词》中为爱妻卢氏早逝所作的悼亡词,最能代表词人思想风格,亦为世人公认成就最高,一字一咽,颡泪泣血,哀怨之极,几乎将一颗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地吐露到了纸上。[【4】]
纳兰妻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二人少年夫妻,鹣鲽情深,恩爱缠绵。孰料,婚后三年卢氏亡故,纳兰悲痛至极,词风竟为之一变。其进士好友叶舒崇在《卢氏墓志铭》中写道:
“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5】]好友顾贞观云:“纳兰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忍卒读。”
一、悼亡词数量的界定
《说文》曰:悼,惧也。《广雅》曰:悼,哀也。依上书解释,悼亡二字应是对已故之人的追怀哀痛之意。西晋潘岳最早以悼亡为题,作诗三首,追怀亡妻,故后人将悼念妻亡称为“悼亡”,自此悼亡之作成为专指亡妻的特定主题。词,抒情诗体,始于南梁,形成于唐,至宋代达到巅峰,之后沉寂三百多年,在清代重新有所发展。词在《说文》中作上司下言,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悼亡词,即通过词这种文学体裁抒发对亡妻的追念怀恋。
悼亡,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古老的题材了,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邶风•绿衣》篇。西晋潘岳为亡妻作《悼亡诗》三首,“悼亡”一说才明确提出。此后虽有沈约、元稹、李商隐等精彩之作,但总体来看,悼亡题材仍非主流。直到纳兰容若出现,将悼亡作为自己创作的重要题材,写了大量的悼亡之作。
但是,纳兰所作悼亡词到底有多少呢?《饮水词》中只有7阕明确标出为悼亡之作。那些虽未标明悼亡,但从内容上看属于悼亡范围的词作,学者们定论不一,存在较大分歧。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提到:“未标题目而词近追恋亡妇、怀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6】]与严迪昌《清词史》中观点一致,但均未列出具体篇目。胡旭在其《悼亡诗史》中,列出未标题的悼亡词
29阕,并声称:“鉴于判断困难,不是很明确的遂不列出。”【7】]台湾青年学者李嘉瑜曾统计“未标悼亡字样而实是追忆亡妇、回恋旧情的有26阕”,【8】]并列出了具体词牌名。据统计《纳兰容若词传》中确定为悼亡之作的有18阕,《纳兰词集赏》中确定为悼亡之作的有亦有18阕,具体篇目有所出入。经过比对分析,参考各家资料,得出结论,未标悼亡字样实为悼亡题材的词作共计28阕:《蝶恋花》4阕、《虞美人》4阕、《菩萨蛮》2阕、《鹊桥仙》2阕、《山花子》2阕、《荷叶杯》2阕、《忆江南》1阕、《红窗月》1阕、《采桑子》1阕、《生查子》1阕、《摊破浣溪沙》1阕、《凤皇台上忆吹箫》1阕、《秋水》1阕、《满江红》1阕、《浪淘沙》1阕、《好事近》1阕、《临江仙》1阕、《眼儿媚》1阕。本文就以此28阕、明确标出悼亡的7阕,共计35阕悼亡词为研究范围。
二、悼亡词的艺术特色
(一)意境凄婉蕴藉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中一个引人瞩目的范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使用的意境或境界,实际上就相当于意象这个范畴。但是,意境是意象,但并不是任何意象都是意境。意境除了有意象的一般规定性(如情景交融)之外,还有自己特殊的规定性。从审美活动的角度看,所谓意境,就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时间、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9】]纳兰在悼亡词中,运用
“回廊”、“梨花”、“西风”、“疏窗”、“梦”、“月”、“雨”、“泪”等多种意象,营造凄美的意境,表达对亡妻的悼念。纳兰初赋悼亡之作应是《青衫湿遍》自度曲: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此词作于康熙十六年,大概六月中旬,卢氏亡故刚刚半个月。此时正是纳兰最为伤心欲绝、悲痛至极的时期,落在纸上,字字凄怆滴血,“剪刀声”、“梨花影”、“回廊”、“蔓草斜阳”、“密誓”、“柔肠”,交织而成凄婉哀怨的情境,徘徊宛转,凄婉不可卒读。凄清苦语出以促节短拍,呜呜哽咽犹如对面夜话,真是生者与亡魂相将神伤。“回廊”这一意象,在纳兰悼亡词中曾多次被提及,如《浪淘沙》: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上片由景语入,先渲染环境,“幽窗”、“春光”用“湿”、“瘦”二字修饰,加上“雨”、“花”、“斜阳”,给人一种幽怨的感觉;下片继续铺写,“持觞”、“断肠”点明词人的愁苦悲痛,最后“春梦”里“回廊
”点出所思,却并不着笔,朦胧含蓄,引人遐想。又如《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纳兰立于回廊花阴下,想到当年与卢氏在此游玩的情境,现如今“银床”仍在,“翠翘”重拾,却“连钱”枯萎,“秋蛩”消声,“屧粉”更是与自己天人永隔,心中必定充满了岁月沧桑,物是人非的遗憾。正如爱情词《减字花木兰》中“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提到的那样,“回廊”是纳兰与卢氏情定终生之所,充盈着他们曾经爱情美满、恩爱缠绵的甜蜜气息,如今重回故地,却让人黯然神伤。同样,“梨花”这一意象也多次出现在纳兰悼亡词中,《青山湿遍》中有“到而今、独伴梨花影”之句,《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中有“一别如斯,落尽犁花月又西”句,《沁园春•代悼亡》中有“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句,《虞美人》中亦有“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之句。梨花,洁白无瑕,曼妙芳姿,赢得了历代文人的喜爱。文人们借梨花悲春、伤别、怀人等情怀,并且赋予了梨花人性光辉,在纳兰悼亡词中,梨花是亡妻卢氏的象征,【10】]写梨花实为写亡妻,借以表达对卢氏的无尽相思。纳兰悼亡词多用“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之法,来抒发心中哀恸。其中最是情伤肠断、语痴入骨的要数《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一篇,写于卢氏故去三周年忌日,开篇反问“此恨何时已?”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空阶滴雨
”、“葬花天气”渲染悲凉凄苦的环境氛围。“三载魂杳”究竟是“梦”还是“醒”?“是梦久应醒矣”!
痴语至此,只觉深刻之极,沉痛之极。从“不及夜台”句起转出对亡妻的怜爱,钗钿约抛,自怨怨人,乃词人痴苦莫名难解之语。下片“他生”“缘悭”句,语痴入骨,情伤肠断,实属惊心动魄。结尾“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全词虚实相间,实景与虚拟,所见与所思,糅合为一,历历往事与冥冥玄想密合无间,层层深入,极质朴感人。严迪昌《清词史》说:“此词纯是一段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语。”[【11】]纳兰和大多数文人一样有着伤春悲秋的情绪,“秋天”在古诗中往往象征着衰败和死亡。《菩萨蛮•晶帘一片伤心白》中,词人在此萧索的季节,触景生情,不胜伤感。“桐阴”、“已西月”、“西风”、“去年秋”等意象,无不蕴含着凄凉之感,“络纬声声”在这不眠之夜,更令人添愁憎恨。仍是秋季,风景不变,人却已不在,漫漫长夜再也没有人如往日般为自己添置寒衣,想到此,词人不由悲从中来。“添衣”的情境,于小处见真情,凄婉动人,令人心意黯然。在《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中,开篇“西风”便奠定了此词哀伤的基调。“西风”、“黄叶”、“疏窗”、“残阳”这一系列的意象,最后定格成了一个永恒的镜头,“沉思往事”的词人,孑然而立的身影,满腔哀思一览无余。《於中好•尘满疏帘素带飘》中“尘满疏帘”、“犀奁翠翘”、“五更落花”、“衰杨叶尽”、“冷风凄雨”,这些熟悉的景和物,无不引发纳兰在怀念亡妻时“恨未解、愁未休、情未了”的痛苦和感伤。词人对亡妻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时间愈久,哀思愈浓,内心的落寞和悲凉毫不掩饰,一览无余。纳兰也有直抒伤痛之作,如《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全篇情语铺叙,哀音低婉,凄恻缠绵,诉尽心底无限伤痛悔恨。尤其末两句“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词人手持亡妇遗物,不禁泪如雨下,愿来世此钿钗可指引二人再续前缘。有情有景,清淡凄冷,催人泪下。
意象,本是客观存在的,但经过诗人的加工后,明显带有诗人的个性特色,让诗人的情思得到具体可感的表达。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纳兰善于运用典型意象抒写景语,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营造凄婉蕴藉的意境,韵味无穷。
(二)用典缠绵凄婉
用典又叫做“用事”,即在诗词中借用故事来造句表义。典故又可以分成神话典故、历史典故和文学典故三大类。典故的容量较大,所以,用典会使抒情简洁经济,内容丰富。同时,典故多涉及历史,亦可以使诗句的文化内涵更为深广。另外,典故作为一种替代的表达方式,可以使话语更为含蓄。【12】]因此,文人多喜欢用典,纳兰更为其中楚翘。《沁园春》是卢氏亡故三个月后纳兰所作: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用了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典故,写尽了纳兰冥思苦忆的眷恋深情。“欲结绸缪,翻惊落摇,减尽荀衣昨日香”三句用了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典故,《世说新语》中荀奉倩与其妻曹氏的爱情凄恻动人,荀奉倩为伤悼爱妻而亡,纳兰在妻子亡故后,又何尝不是黯然神伤呢。“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三句用了向秀《思旧赋》典故:“邻人有吹箫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纳兰此处用典表达怀旧伤逝、心绪惆怅之情。在《眼儿媚•中元夜有感》中: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纳兰亦用了荀奉倩之典,奉倩因爱妻亡故,“不哭而神伤”。同时,在开篇连续使用了佛家典故,“手写香台金字经”用了“金字经”之典,祈求能与亡妻再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用了“杨枝”之典,“杨枝”既指杨柳之枝,又指佛语“杨枝水”,此处用这两则典故,既点明自己身在佛堂,一心向佛,同时也像佛祖袒露自己的心愿,乞求能复苏万物的甘露能使爱妻死而复生,与之携手,再叙前缘。
在另一首《沁园春•代悼亡》中:“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
两句用了“鸾胶”之典。东方朔《海内十洲记•凤麟洲》载:西海中有凤麟洲,多仙家,煮风喙麟角合煎作膏,能续弓弩已断之弦,名续弦胶,亦称鸾胶。后以之喻续娶后妻。纳兰将一腔爱恋、满怀深情,都倾注在了卢氏身上,此处用典,表达了对逝者的一往情深。而在《红窗月
•燕归花谢》中纳兰用了“三生石”的典故,情真意切,表达对亡妻的哀思。三生,佛家用语,指人的前生、今生、来生。此典出自唐袁郊《甘泽谣•圆观》,写圆观以“三生”酬报唐代隐士李源的友谊,纳兰以“誓三生”的承诺,演绎与卢氏的刻骨铭心的感情。唐代诗人李贺《秋来》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鲍家诗”指鲍照曾写过的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行路难》组诗。在《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中“唱罢秋坟愁未歇”句借用此典表示纵使哀悼过了亡灵,但是满怀愁情仍不能消解。“春丛认取双栖蝶”用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蝶的典故。化蝶之说,从魏晋开始不绝于书,但用得最感人、最贴切的无疑是纳兰容若,他不是在借典煽情,实为感同身受,心之向往。
除了以上列举,还有《生査子•惆怅彩云飞》中“合欢花”、“相思树”的典故,表现词人悲伤绝望的心境;《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借用了李清照夫妇“赌书泼茶”的典故,纳兰以赵明诚自比,以李清照比卢氏,表明对卢氏的深深爱恋以及爱妻亡故后的无限哀痛;《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中用了唐代杜荀鹤《松窗杂记》中唐代赵颜的典故,表达对亡妻的刻骨相思;另一首《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中用了春秋吴王“响履廊”的典故,“回廊”在悼亡词中曾被多次提及,那是他与爱妻相恋的地方,仅是提及就已令人肝肠寸断;《蝶恋花•眼底风光留不住》中用李义山《柳枝词序》中“断带乞诗”
之典,指自己只能空对爱人离世后留下的词搞,怀念曾经离别的垂杨之地;《临江仙•寒柳》中“湔裙”之典,一说指与亡妻梦里相见,另有一说暗指卢氏难产而亡,无论哪种说法都足以表达纳兰对亡妻的无尽相思,及自身惆怅悲苦之情。有学者提出,用典不易过多,也不宜生僻。用典太多,显得不自然,妨碍真性情的表现;用典生僻则令人费解,显得晦涩。【13】而《纳兰词》中用典并不少见,却并不显得生僻晦涩,悼亡诸作就可见一斑。纳兰精于用典,博取众长,杂取诸家,化为己用,缠绵凄婉,一往情深。
(三)诗句化用“点铁成金”
诗句化用,亦可以称为“点化”。“点化”一词原是道教传说中指神仙能使用法术使物变化,后借指僧道用言语启发人,使其悟道。这里指据前人诗句加以改造。江西诗派的开山人物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古人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14】]这里提到的“点铁成金”即化用前人诗句,但并不意味着一味地模仿,而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使诗句了无前人痕迹,与自己的所要表达的感情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化腐朽为神奇。郭沫若《雄鸡集•一唱雄鸡天下白》也曾提到:“做旧诗词每每讲究字句要有来历,要从旧文献里脱胎换骨地点化出来。”纳兰自幼读书颇多,古诗化用信手拈来,《饮水词》中,诗句化用比比皆是。徐乾学曾赞容若“天资纯粹,识见高明,学问淹通,才力强敏。”在《摊破浣溪沙》一词中两次化用前人诗句: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一句化用了辛弃疾《玉蝴蝶》中“佳人何处,数尽归鸦”更显得惆怅。“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一句则是化用了五代顾夐《虞美人》中“教人魂梦逐杨花,绕天涯”用柳絮喻魂魄,比顾词技高一筹,表达更为贴切。在《鹊桥仙•七夕》中: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莲粉飘红,菱花掩碧,瘦了当初一半。今生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间相见。
“今生钿盒表予心,祝天上人间相见”脱胎自白居易《长恨歌》中“惟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将寄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亦实亦虚,表达物是人非的伤感。
在《山花子•欲话心情梦已阑》中“欲话心情梦已阑”化用辛弃疾《南乡子•舟中记梦》中“别后两眉尖,欲说还休梦已阑”,看到爱妻生前佩戴的钿钗佩环,不免勾起了相思之情,继而又添了几许埋怨,你旧时的佩环为何要留在人间。在《蝶恋花•又到绿杨曾折处》中“不语垂鞭”一句出自唐温庭筠《赠知音》“景阳宫里钟初动,不语垂鞭上柳堤”,骑在马背上,默默无言,沉思往事,心中无限惆怅。在《秋水•听雨》中“谁道破愁需仗酒,酒醒后,心翻醉”化用宋代赵长卿《南乡子》“谁道破愁须仗酒,君看,酒到愁多破亦难”,词人醉酒后听到窗外秋雨声声,禁不住回忆起亡妻,梦想着亡妻再回到身边,共听这悠悠雨声。此外,在《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中,“沉思往事立斜阳
”一句化用了李珣《浣溪沙》“暗思何事立残阳”;《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中“夕阳何事近黄昏”一句化自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另一首《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中“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明显化用李后主《菩萨蛮》中句“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极生动传神;《蝶恋花•眼底风光留不住》化用辛弃疾《蝶恋花》中“有底风光留不住,烟波万顷春江橹”。
曾有学者指出,江西诗派发展后期“点铁成金”学说产生了较大弊端,有些诗人一味追求“无一字无来处”,而与现实生活脱节,往往起到“点金成铁”的效果。纳兰化用前人诗句,并不是单纯拾人牙慧,而是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浑然天成,达到以故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画堂春》中“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实为化用唐代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一诗中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骆宾王原句藉藉无闻,而纳兰化用之后,为世人千古传诵,令人不得不赞叹纳兰“点铁成金”之高妙。
历史上写作悼亡词的文人不在少数,苏东坡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之吟,亦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凄凉之作,但鲜少有人能像纳兰容若这样,自卢氏亡故后的八年间,将悼亡作为创作的重要题材,洋洋洒洒写了数十首,将对卢氏无尽的追念怀恋,化为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词,反复吟呕。
《词学通论》有云:“词至清代,可谓极盛之朝。惟门户派别,颇有不同……迨纳兰容若才华门地,直欲牢笼一世,享年不永,同声悲惋,此一时也。
”【15】]《中国词曲史》有云:“清初词家,尤以纳兰成德为最盛……有《饮水》、《侧帽》二词,专宗后主,情致极深。”【16】]纳兰一生曲折短暂,爱情凄美婉转,写给卢氏的悼亡词悲凉顽艳,数量之多,感情之浓烈,实属罕见。意境之凄婉蕴藉,用典之缠绵清婉,诗句化用之点铁成金,无不是形成纳兰悼亡词哀感顽艳词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也是他留下的一部《饮水词》如同当年“有井水处,皆唱柳永词”一般,被“家家争唱”的部分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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