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读北岛的诗
一起来解读朦胧诗
大学毕业近两年了,喜欢诗却有两年没去读诗了,更不用说写了。近来应为出长时间的远差,大多窝在宾馆里,无所事事,既乱写了两首,发在刚开的博文上。可惜无人指教,可见博客上的诗是最荒凉的地方了。
今天翻翻一些诗,在这里且作为读书笔记,存在这里,没事的时候自己来读读。
曾经很喜欢朦胧诗,什么海子,顾城,北岛,也翻过不少,但大多是大一的时候,现今是忘的干净了。这一代的诗歌,深刻,巧妙,不可言语之美,但渐渐的变的生涩,难解,甚而达到不可言喻的程度了,我觉得中毒最深的当是杨炼,我的妈呀,他的诗短短的几句,要人读他好几遍才有点眉目,并且你要觉得自己也有当诗人的资质才有这点眉目,而如汪国真之辈的大诗人,也许就是傻傻的呵呵笑以表达感悟罢了。
朦胧诗一派,是看到了诗的本质美,然而诗并不是只有本质就好,纯精华会更好?比如秋香姐,一声“秋香”获得的一个美人回头,并不显得完美,而那句“美女”的众人回眸,绿叶中的精华显现无疑。如果更是钻牛角,不够本质的东西都不要了,直接用赤裸裸但是只有你知道干什么的一个词,来作为一首诗的全部,那么李白也要佩服3分的。
我觉得,朦胧诗是写给诗人我想成为诗人的人看的。在今天,人们的绝大多数都会说:拜拜!
不过说真的,现在我还喜欢朦胧诗。下面附上一首北岛先生的《雨夜》,望读到的人给点看法:
雨夜
——北岛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象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我的解读如下
事件:我要和女友困觉,她坚决的说:不。但是她在笑。我动手了,然后我觉
得我们不会有好结果,但我会记得她。
环境:雨落在水洼,水波荡漾,倒映的叶影晃动不安。雨夜,有灯光,情调还
不错。
第二篇:读北岛《给孩子的诗》有感
读北岛《给孩子的诗》有感
我并不算是一个诗歌爱好者,读这本《给孩子的诗》,更多的是因为好奇。这本小小的书,到底选择了怎样的诗歌,才能吸引到孩子们的目光?回想孩童时,我对诗歌的印象总是模糊的,没有小说的前因后果,没有散文的轻松明快,就是简单的字词和上口的韵律;离开校园后,诗歌更是在我的生活中难以寻觅踪迹,直到,我充满好奇地翻开这本原是给孩子的诗——
将书中的101首诗通读一遍,竟然对很多首诗歌都觉得熟悉,读起来朗朗上口,甚至能脱口而出下一句。一本书读下来,顿时觉得酣畅淋漓,甚至有着再读一次的冲动,原来读诗竟是这样的神奇!
读一首好诗,感受的是文字和旋律的美好。再没有一种文体能够像诗歌这样,将文字和旋律完美融合在一起,无论是默默阅览,还是轻声吟诵,又或是大声朗读,都将文字和旋律的美好展现得淋漓尽致。即使受众是不解其意的孩童,或是焦躁繁忙的成年人,都会自然地让人觉得舒畅和愉悦。诗人能够赋予文字生命,描绘雨燕是“它使雷电枯竭,它在晴空播种,它若触着地面,便会粉身碎骨”,描绘老虎是“你金色辉煌,火似地照亮黑色的林莽,什么样超凡的手和眼睛,敢塑造你这可怕的匀称”,文字肆意组成了一幅画、一首歌,带给读者的是震撼的美。
读一首好诗,畅游的是想象的空间。诗歌要表现的内涵是那么的多,但它愿意使用的字却是那么的少;但每个字与每个字之间,都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每一行与每一行之间,都是一个无边的宇宙,轻易就引人走进一片神奇的天地。跟随诗人的脚步,我们学会聆听万事万物,“星星们高挂空中,千万年一动不动,彼此在遥遥相望,满怀着爱的伤痛”;跟随诗人的笔触,我们探索神奇的世界,“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正如诗中所说的,“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透过诗歌,我们直面自己的内心,倾听内心的声音,在想象的世界自由地翱翔。
读一首好诗,发现的是生活的美好。生活的浮躁,遮住了我们发现美的眼睛,但诗人们却用自己的笔,担当起世人的眼睛,发现那些身边被忽略的美景。他们既对着自然诉说情话,“当我还在你的面纱胖游戏,像花儿依傍在你身旁,倾听你每一声心跳,它将我温柔颤抖的心环绕”,又发现城市中的风景,“来自不同地方的水果,各有各叙说自己的故事,橱窗有最新的构图,革命孩子和新款鞋子押上韵”;他们既歌颂秋日的平静,“少有这样的天气,没有风,残留的叶子,点缀着枝头,为树干编织,金黄的袖口”,也歌颂寒冬的寂静,“隆冬像暗夜一样,将穗状的雪串挂在树上”.他们歌颂太阳、天空、河流,他们歌颂稻束、花朵、树木,他们歌颂山、歌颂海,歌颂一切美好的事物,用自己的笔、自己的诗,唤起人们心中的美好。
读一首好诗,铭记的是内心的希望。诗中往往带着不同的情绪,有欢乐“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可看见的,如亮着爱怜的眼光?会不会使心灵微微地颤抖,而且静静地流泪,如同悲伤?”,也有悲伤“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全书的最后一首诗,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年少时不识哀愁,时隔多年再次读到这首诗,竟然觉得鼻子发酸。多么简单而美好的愿望,但又有几个人能够抛却浮华,实现这样的梦想?美丽的愿望和诗人的结局更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诗人用自己的生命,发出了最后的呐喊。归根结底,诗人是一群热爱生活的生灵,不论爱与恨,无关求生或赴死,他们都热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用诗句拥抱生活——他们在哀愁中寻找快乐,“亲爱的朋友,我们就要分手,一同来歌唱吧,在你出发的时候”;他们在失望中依然乐观,“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你仅仅度过了它”;他们在孤独中等待希望,“在温驯的孤独里,我等待,霞光突然地,闪亮”;他们在悲伤中保持宁静,“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他们在黑暗中仍关爱着别人,“当你用隐喻释放自己的时候想想别人,那些丧失说话权利的人。当你想到那些遥远的人们,想想你自己,然后说‘我希望自己是黑暗中的蜡烛’。”生活永远是硬币的两面,我们无法拒绝,但只要心中依然有着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线,就可以坦然接受,甚至敞开心扉,说上一句“你好,哀愁”.曾经以为,诗歌并不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之中。但现在我相信,诗就像种在我们身体里的情绪,从小到大,一生都未曾远离。如果我们不再读诗,说明世间的浮华与烦躁,已经侵蚀了我们的内心。
给孩子的诗,也适合给每一个曾经是孩子的你,适合每一个心中仍然充满希望、仍然热爱美好的你。
我要送一首诗给你,也是送一首诗给自己。
第三篇:北岛经典译诗北欧现代诗选
北岛经典译诗——北欧现代诗选
北岛经典译诗——北欧现代诗选 记忆看见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 醒得太早,一个六月的早晨但回到睡梦中又为时已晚。我必须到记忆点缀的绿色中去记忆用它们的眼睛尾随着我。它们是看不见的,完全融化于背景中,好一群变色的蜥蜴。它们如此之近,我听到它们的呼吸透过群鸟那震耳欲聋的啼鸣。
老房子伊迪特·索德格朗 多么清新的眼睛面向古老的时间如同那些漫不经心的陌生人……我为我的旧坟而憔悴,我那阴郁的伟大在哭诉以无人见到的辛酸之泪。我继续生活在旧日的甜蜜里在建造新居的陌生人之中在直到天边的蓝色群山上,我和那些被俘获的树木低语有时安慰它们。多么缓慢的时间消磨事物的核心并无声地踩着命运沉重的脚后跟。我必须在这里等待那给我的灵魂以自由、从容的死亡。
我现在如此激烈拉斯·努列 我现在如此激烈,而狂乱地讨论我内在的世界是因为我相信它不复存在,相信我不久必须面对内在和外在的毁灭的抉择面对此处的激烈活动与在另一处同时保持寂静而毫无意义的状态之间的抉择。一种意识到自己行将毁灭的意识与一种不眠的可怕的睡眠我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因为没有尽头,不存在的尽头充斥并证实一切。
花沉睡贡纳尔·埃凯洛夫 花睡在窗户里,灯光凝视窗户呆呆地凝视外面的黑暗油画无情地展现所托付的内容苍蝇们静立在墙上思索 花倚着夜,得意的灯放出嗡嗡的光线角落里的猫纺着睡眠的毛线炉上的咖啡壶自鸣得意地打鼾孩子们在地板上说着悄悄话 白色桌布等待某个人他的脚步从不会登上楼梯一辆穿透远方沉寂的火车并不揭示事物的秘密而命运却按十进位计算着钟的滴答声
年龄埃尔默·迪克托纽斯 轻盈的梦消失;懒散的梦来临。毫无肉感的、迟钝的女妖——只有琐碎的厌烦而食物和饮料代替了爱情。或莫名其妙的你指挥不了的音乐。
当夏天倾泻了它的雨水博·卡佩兰 当夏天倾泻了它的雨水,有如叶子和叶子纷纷落下,九月来临,我看见一只鸟在我的头上翱翔,居住在大地上的我的影子,它自己的无言歌预示着十月将临。
房子乌诺·凯拉斯 我的房子头天晚上升起。凡是建造它的人上帝必须命名。黑色的伐木者是否曾用他的力量帮助树起构架? 我的房子寒冷而阴郁。窗户面对黑夜。在我的壁炉里燃烧的是绝望的冷火。我的房子孤零零地静立,不向朋友与客人敞开。我的房子只有两扇门:一扇向梦——另一扇向死亡。
一群树木漫步帕沃·哈维科 一群树木漫步向着傍晚与死亡。那么当它们成为枯树时它们终于抵达。这个狡猾、奸诈而愚蠢的人死去。为什么我竟会伤心因为他和我有同样的名字。死者死去;但只有生者知道这一点;而生者保守秘密。世界上一片寂静。
回家亨里克·诺德布兰德 你的父母已成为别人的父母而你的兄弟姐妹成为邻居。邻居们已成为别人的邻居而别人住在别的城市。正像你一样他们又回到别的城市。他们找不到你如同你找不到他们。
四只小鸟阿里尔·奈奎斯特 四只小鸟落在一枝树梢。下面的大地春雪消融。于是其中的一只飞去,仅剩下两只,因为我叔叔吹口琴而我,我不会。
阴影达维兹·斯特凡逊 如同上帝自己的心今夜我纯洁无瑕,像他所有的祝愿一样美好像他的威力一样自由。我愿使所有的人快乐也愿为所有的人受苦:我是一个女人心中爱的阴影。
楼梯斯泰因·斯泰纳尔 这楼梯就像别的房子里所有别的楼梯一样。它向下通到地窖,而向上通到阁楼对所有走在上面的人如此谦卑有礼。自从房子建成以来它一直在这里,半个世纪或更久它见识了这所房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夏冬 选自《北欧现代诗选》
第四篇:北岛经典语录
北岛经典语录
1、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2、即使没有一个字,呼吸也会在山谷里,找到共同的回声.3、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4、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5、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褪色的壁画上,默默的永生,默默的死去.6、这普普通通的愿望,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7、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谎.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一个儿时的诺言.因此,那个与孩子的心不能相容的世界,再也没有饶恕过我.8、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9、生活是一次机会,仅仅一次.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衰老.10、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路,怎么从脚下延伸.11、渴望燃烧,就是渴望化为灰烬.12、自由不过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距离.13、这不是告别,因为我们并没有相见.尽管影子黑和影子,曾在路上叠在一起,像一个孤零零的逃犯.14、历史从岸边出发,砍伐了大片的竹林,在不朽的简册上写下,有限的文字.15、在大地上画出果实的人,注定要忍受饥饿.栖身于朋友中的人,注定要孤独.16、故去的,才会得到确认.17、没有长长的石阶通向,那最孤独的去处;没有不同时代的人,在同一条鞭子上行走.18、竹蔑般单薄的思想,编成的篮子,盛满盲目的毒菇.19、对于世界,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不懂它的语言,他不懂我的沉默.我们交换的,只是一点轻蔑,如同相逢在镜子中.20、对于自己,我永远是个陌生人.我畏惧黑暗,却用身体挡住了,那盏惟一的灯.我的影子是我的情人,心是仇敌.你走不出这峡谷,因为,被送葬的是你.
第五篇:父亲 北岛
父亲(上)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给父亲》 北岛
一
九岁那年春天,父亲带我去北海公园玩。回家的路上,暮色四起,带解冻的寒意。沿湖边徐行,离公园后门两三百米处,父亲放慢脚步,环顾游人,突然对我说;“这里所有的人,一百年后都不在了,包括我们。”我愣住,抬头看父亲,他镜片闪光,隐隐露出一丝嘲笑。我虽自幼起常思考死亡,还是无比震惊,很久都没缓过劲儿来。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来自一张老照片:背景是天坛祈年殿,父亲开怀笑着,双臂交迭,探身伏在汉白玉栏杆上。照片沿汉白玉栏杆剪裁,由于栏杆不感光,乍一看,还以为衣袖从照片内框滑出来。这张照片摄于我出生以前。我喜欢这张照片,是因为从未见父亲这样笑过,充满青春的自信。我愿意相信这是关于他的记忆的起点。
“1949年10月,我们给儿子取了小名‘庆庆’。有了第一个儿子,我们俩都很忙。美利给儿子做小衣服,经常给他洗澡;由于母乳不够,每天还喂几次奶糕。我经常抱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入睡,还变换各种角度给他照相。小家庭有了这个小宝贝,一切都有了生气。”(摘自父亲的笔记)
出生后不久,我们家从多福巷搬到府前街,离天安门城楼很近。每逢国庆,父亲抱着我,和邻居们挤在小院门口,观看阅兵式和游行队伍。最壮观的还是放礼花。次日晨,在小院里捡起未燃的礼花籽,排成长串儿,像点燃导火索,火花五颜六色,转瞬即逝。
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长安街,府前街有一站。父亲喜欢带我坐电车,到了西单终点站再返回来。非高峰时间,车很空,扶手吊环在空中摇荡。我喜欢站在司机身后,看他如何摆弄镀镍操纵杆。我和父亲管它叫“叮当车”。
过了长安街就是中山公园。父亲在草地铺上床单,让我晒太阳。那儿几乎每周末都放露天电影。让我困惑的是:一放电影,宫墙绿瓦就消失了(被银幕遮蔽),在我看来,电影和宫殿都是真实的。印象最深的是苏联动画片《一朵小红花》,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女主角是个小姑娘,为寻找世界上最美的小红花与怪兽(王子的化身)相逢。影片结尾处,她一路呼喊“凯哥哥——”异常凄厉,一直深入我梦中。某周日晚,中山公园重放《一朵小红花》。那天中午,我过度兴奋,怎么也不肯午睡,被父亲关到门外。我光着脚哭喊,用力拍门,待母亲抱我进去,我已睡着了。醒来时夜色朦胧,我们错过了那电影。
二
“庆庆很不愿意上托儿所,每到星期六去接他,总是特别高兴,而星期一早上送回去就难了。有个星期一早上,怎么劝说也没用,我们急着上班,只好骗他说去动物园。快到时他看出是受骗,便大声哭叫,我紧紧抱住他,怕他跳车。到了托儿所门口,他在地上打滚,我只好硬把他抱进托儿所。他看见阿姨才安静下来,含着眼泪说了声‘爸爸,再见!’”(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自幼抵抗力差,托儿所流行的传染病无一幸免。尤其是百日咳,咳起来昏天黑地,彻夜不眠,父母轮流抱我。一位医生说,只有氯霉素才有效。这药是进口的,非常贵,父亲用积攒的最后一两黄金买下十几颗。遵医嘱,每颗去掉胶囊,分成两半,早晚各服一次。那药面特别苦,一喝就吐。父亲对我说,这药特别贵,你要再吐,父母就没钱再买了,这次一定要咽下去。我点点头,咬牙流泪把药咽下去。
我长大后,父母反复讲这故事,好像那是什么英雄业绩。其实这类传说是每个家庭传统的一部分,具有强大的心理暗示,甚至背后还有祖先们的意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立功立德立言。
“庆庆出麻疹,住在托儿所隔离室。我们去只能隔着玻璃窗看他,但他也很高兴,比划着手势跟我们交谈。后来听托儿所阿姨说,那天我们走后,他一夜站在床上,通宵不肯睡。”(摘自父亲的笔记)
弟弟刚好相反,他无比热爱托儿所。每星期六父亲接他,他扭头不屑地说:“我不去你们家。”
我年幼时父亲很有耐心,总陪我玩,给我讲故事。他在一个小本子的每页纸上画个小人,每个动作略有变化,连续翻小本子,那小人就会动起来,好像动画片。弟弟妹妹逐渐取代了我,我有点儿失落有点儿吃醋,同时也有点儿骄傲——我长大了。
从阜外大街搬到三不老胡同1号,独门独户。平时父母早出晚归,在钱阿姨监督下,我们按时睡觉起床做功课,只有星期天例外。妈妈起得早,帮钱阿姨准备早饭,我们仨赖在父母床上,跟父亲玩耍。有一阵,我们迷上语言游戏,比如按各自颜色偏好,管父亲叫“红爸爸”“蓝爸爸”和“绿爸爸”,再随意互换,笑成一团。
三
父亲确有不同的颜色。
与父亲最早的冲突在我七岁左右,那时我们住保险公司宿舍,和俞彪文叔叔一家合住四室的单元,每家各两间,共用厨房厕所。夏天,俞叔叔被划成右派,跳楼自杀。他的遗孀独自带两个男孩,凄凄惨惨戚戚,也给我们的生活蒙上阴影。
在我记忆中,父母从那时开始吵架,几乎与俞彪文事件同步,尽管二者并无必然联系。而我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她是弱者。父亲发起脾气丧心病狂,形同暴君。说来都是鸡毛蒜皮小事儿,也并非都是父亲的错。比如他喜欢买书,有一次买来一部城砖般的《俄汉大词典》,要说他正学俄文,本无可厚非,但我还是站在母亲一边,立场选择往往是非理性的。
母亲也会被激怒。有一次,父亲把着卧室门叫喊,母亲抄起花瓶扔过去,他闪身躲过,花瓶粉碎。作为惟一的目击者,我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冲到父母中间,瞪着父亲,充满了敌意。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扬起巴掌停在空中。
母亲生病似乎总是和吵架连在一起。每当她卧床不起,我就去附近的糕饼店买一块奶油蛋卷,好像仙丹妙药。走在半路,我打开纸包,打量白雪般溢出的奶油,垂涎欲滴,却从未动过一指头。
一天晚上,父亲认定我偷吃了五屉柜里的点心。我虽以前偷吃过,但那回纯属冤枉。我死不认账,被罚跪并挨了几巴掌。最让我伤心的是,母亲居然站在父亲一边,尽管她暗中护着我,拦住鸡毛掸子的暴打。
红爸爸蓝爸爸绿爸爸,突然变成黑爸爸。
搬到三不老胡同1号,父母吵架越来越频繁。我像受伤的小动物,神经绷紧,感官敏锐,随时等待灾难的降临。而我的预感几乎每次都应验了。我恨自己,恨自己弱小无力,不能保护母亲。
父亲的权力从家里向外延伸。某日,我上床准备睡觉,发现父亲表情阴郁,抽着烟在屋里踱步。他忽然冲出去,敲响隔壁郑方龙叔叔的门,他嗓门越来越高,还拍桌子。我用被子蒙住头,为他感到羞愧。他半夜回来,跟母亲在卧室窃窃私语。我被噩梦魇住。在楼道碰见郑叔叔,他缩脖怪笑,目光朝上,好像悟出人生真谛。我从父母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意义:郑叔叔犯了严重错误,父亲代表组织找他谈话。多年后父亲告诉我,若调令早几个月,他肯定犯错误在先,正好与郑叔叔对换角色。
“振开贪玩,学习成绩平平,但语文写作经常得到老师的称赞。有一次,大概是期中测验,我看他的成绩册,数学是4.5分。我问振开,他说:‘5分是满分,我差一点,所以给4.5分。’他这么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还是不大相信。我去学校问了老师,才知道振开得了45分。他在4和5之间加了一个点,便成了4.5分。为这事,我批评了他,他也认了错。”(摘自父亲的笔记)
父亲的记忆肯定有误。我怎么可能轻易逃过那一劫?
四
从1960年夏天起,父亲从民主促进会借调到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教务处工作。那是中共统战的一部分,所有学员都来自各民主党派上层。
社会主义学院位于紫竹院北侧,由六层白色建筑群组成。每逢周末,我带弟弟妹妹去玩,乘无轨电车在紫竹院下车,再沿白石桥向北走五六百米。那是一片荒郊野外,蛙噪虫鸣。
父亲在他住处旁临时借了个房间给我们。我们跟着沾统战的光,那里伙食好,周末放电影,设备先进,比如有专用乒乓球室。父亲是国家三级乒乓球裁判(最低一级),主裁的都是业余比赛,却保持一贯的专业精神:他一字一顿报分数“三比二,换发球”,并交叉双臂宣布交换场地。
父亲很忙,往往在餐厅吃饭时才出现。我喜欢独自闲逛,常常迷失在楼群的迷宫中。跟开电梯的王叔叔混熟了,我帮他开电梯。他是转业军人,更让我充满敬意,总是缠着问他用过什么枪。后听说他在“文革”中自杀了。
有一天,父亲神秘地告诉我,有个学员的宿舍被撬,洗劫一空,损失达十万元。那可是天文数字。父亲又补了一句:“没什么,他当天坐飞机回上海,又置办了一套新家什。他可是全国有名的‘红色小开’„„”他低声说出那名字,好像是国家机密。
我跟弟弟妹妹躺在床上,一起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唱到结尾处,他俩总是故意走调,把我气疯了——这可是立场问题,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向父亲告状,他摸摸我的头说:“他们比你小,你该耐心点儿。”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想尽办法让孩子吃得好些,怕营养不良影响他们的发育成长。学院在校内拨出一块空地,分给职工们作自留地。我把给我的三分地种了绿豆和白薯,平时没时间管,到秋天倒收获不少。我和振开一起把绿豆、白薯装进麻袋运回家里,总算添了些口粮。”(摘自父亲的笔记)
那是我头一次干体力活儿。顶着毒日头,用铁锨挖出白薯,抖掉土疙瘩,装进麻袋。父亲蹬平板三轮车,我坐在麻袋上,为劳动的收获骄傲,更为与父亲平起平坐得意。
堆在阳台过冬的白薯变质了,我坐在小板凳上啃烂白薯。父亲刚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电唱机。收音机反复播放《春节序曲》,和烂白薯的味道一起潜入记忆深处。
父亲(中)
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 北岛
五
1974年夏天,父亲买来中华书局刚出的繁体字版《清史稿》,共48卷,书架放不下,就摞在他床边地上。我发现他总在翻看同一卷,原来其中有我们祖上的记载。据家谱记载,赵家可上溯到安徽徽州一带,后迁至浙江湖州。祖宅坐落在湖州衣裳街竹安巷,最早的主人赵炳言官至湖南巡抚、刑部右侍郎。三子赵景贤早年师从俞樾的父亲俞鸿渐,乡试与俞樾同榜考中举人。按俞樾的说法,“自幼倜傥,虽翩翩公子,而有侠丈夫风,呼卢纵饮,意气浩然”。后捐巨款买官封为知府,并未上任。
太平军兴起,赵景贤在湖州组织民团操练,并用青铜包住西城门。1860年2月,李秀成大军逼近湖州。赵景贤固守湖州两年多,最终弹尽粮绝,1862年5月城破被俘。
据《清史稿》记载:“景贤冠带见贼,曰:‘速杀我,勿伤百姓。’贼首谭绍洸曰:‘亦不杀汝。’拔刀自刎,为所夺,执至苏州,诱胁百端,皆不屈。羁之逾半载,李秀成必欲降之,致书相劝„„秀成赴江北,戒绍洸勿杀。景贤计欲伺隙手刃秀成,秀成去,日惟危坐饮酒。二年三月,绍洸闻太仓败贼言景贤通官军,将袭苏州,召诘之,景贤谩骂,为枪击而殒。”
湖州城破,赵家死的死逃的逃。长子赵深彦在湖南闻此噩耗,立即饮毒酒自杀,年仅12岁。咸丰皇帝得悉赵景贤死讯,下诏称其“劲节孤忠,可嘉可掬”,按高规格予以抚恤,在湖州专立祠堂,并关照国史馆立传。多年后,俞樾成了一代经学大师。一天,他正在苏州曲园家中沉坐,有人求见,来者正是赵景贤的孙子赵鋐。他拿来祖父遗墨,包括湖州告急时让人带出的密信。俞樾展读赵景贤的几首五言律诗,长叹不已,其中有李鸿章在奏折中引用的名句:“乱刃交挥处,危冠独坐时。”
次子赵滨彦,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因父殉职而被封官,深得湖广总督张之洞信任,主管广东制造局;后张之洞调任两江总督,他任上海制造局督办及两淮盐运使和广东按察使等职。由于国事纷乱与上司不和,他以年老多病辞职,在苏州定居。数月后,武昌起义爆发了,在这场推翻大清帝国的革命的功臣中,有我的外公孙海霞。赵家曾富甲一方,妻妾成群,支脉横生。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我爷爷赵之骝那辈就败落了,靠典卖字画古董度日。轮到我父亲,快到喝西北风的地步了。他四五岁时母亲病故,12岁那年父亲辞世,由舅舅收养。他不得不中辍学业,从15岁起靠抄写文书糊口,还要抚养弟妹。父亲写得一笔好字。据在他手下工作过的徐福林先生回忆,当初进保险公司,父亲见他字写得差,让他反复抄写元代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的碑帖练字。
赶上兵荒马乱,父亲被卷在逃难的人流中,走遍大半个南方。在桂林时,有一天日本飞机俯冲扫射,他背靠树干,慌张中撑起雨伞挡子弹。那年头命不值钱,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他却奇迹般活下来。边打工边自学,他终于考进重庆中央信托局。1946年初,在调往北京工作的途中,他与母亲在重庆珊瑚坝机场邂逅。
北京解放前夕,父亲利用职权,协助地下党的堂哥收集全城粮食储备等情报。一天晚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由于顶撞宪兵队长,他被抓去关了一夜。那时母亲已怀上我。后来说起,他在昏暗的牢里彻夜未眠,默默盼着一个孩子和新中国的诞生。
六
父亲算得上半个文化人,是鲁迅、茅盾、张恨水、艾芜和茹志鹃的“粉丝”,可见读书之杂;他订阅各种杂志,从《红旗》《收获》《人民文学》到《电影艺术》《俄语学习》《曲艺》和《无线电》,可见爱好之广。
而他骨子里却是个技术至上主义者。困难时期,他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和四种变速电唱机,把《蓝色的多瑙河》带进我们阴郁的生活。“文革”中他曾卷入派系斗争,后急流勇退,热衷于组装半导体收音机。
他买回一大堆电子零件,借助参考书,把红红绿绿的电线焊在接线板上。焊前先把电烙铁戳在松香上,吱吱冒出浓烟。我半夜醒来,灯总是亮着,他歪斜的影子投在墙上。经过反复拆装组合,噪音终于变成样板戏的过门,全家都跟着松了口气。
父亲用三合板做成木匣,装上小喇叭,再把鼠肚鸡肠般的线路塞好,合上后盖。他把第一个半成品给我。我当时住校,在去学校路上,书包里的半导体正播放《红色娘子军》。由于焊接或天线角度问题,时断时续,得靠不停拍打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到学校没来得及显摆,已经散了架。
1975年夏天,我们家买来红灯牌9吋黑白电视,这是全楼(除民进秘书长葛志成家外)的第一台,引起小小的轰动。每天晚饭后,邻居们自带小板凳涌进我家,欢声笑语。大家好像共看一本小人书。关键时刻出现信号干扰,父亲连忙救场,转动天线,待画面恢复正常,得,敌人已被击毙。
为照顾后排观众,又在电视前加上放大器,画面难免变形。好在那年头人不挑剔,有声有影足矣。一个物质匮乏时代的好处是,欲望不多不少,就像自己的衣服那么贴身。
父亲的技术热情寻找新的方向。从借来的转盘式录音机起步,在连夜排队购得的单声道答录机歇脚,继而向四个喇叭以至分箱式立体声挺进—音响革命让我们进入半聋的状态。与此同时,父亲又分出少许精力给彩电和摄像机,而电脑问世,才真的把他的魂儿摄走。他单指敲键,却及时地更新换代,一直走在消费者的最前列。他在晚年赶上新时代的末班车,还是有一种遗憾,他甚至对我说,如果再年轻20岁,他一定改行搞电脑。显然他高估了自己,那可不是用电烙铁就能焊接的世界。
七
解放后,父亲先在人民银行总行工作,1952年参与筹建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成了新中国保险业的创始人之一。1957年夏秋之交,他调到中国民主促进会(简称“民进”),后担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那完全是虚职。民进真正的灵魂人物是党支部书记。他刚上任时的书记叫王苏生,待人诚恳热情,书生气十足,时常来家坐坐,谈天说地。50年代末,王苏生因“右倾”被降级调到哈尔滨,“文革”中自杀了。
他的继任徐世信是个典型的笑面虎。不过得承认,他乒乓球打得真棒,抽杀凶猛,无人能抵挡其凌厉的攻势。他级别不高,但实际上掌控这小小的王国,每个人对他都敬而远之,谨言慎行。暑假徐世信约我们几个孩子乒乓球比赛。他把残兵败将带到会议室,说是随便聊聊,但很快就发现他另有所图—设法套出父亲们在家的言行。我们年纪尚小,却深知其中厉害,装傻充愣。我对父亲不满,还是抱怨了几句,比如教育方式粗暴,回家尽看闲书。他马上问是哪类闲书,我说电影杂志什么的,让他失望了。徐世信最后总结说,你们的父辈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为帮助他们进行思想改造,需要你们的配合。他再三叮嘱,这次会面一定要保密。今后发现有什么问题,及时跟他联系。
会后徐世信把我单独留下,说派出所来人调查,问起一支钢笔手枪的下落。我这才想起,大约两三个月前,为吓唬弟弟,我声称我的钢笔是无声手枪,随手一挥,在弟弟床头墙上留下弹洞(那儿本来就坑坑疤疤)。真把弟弟唬住了,我自是十分得意。没想到这恶作剧闹大了,说到派出所什么的多半是骗人,但看来徐世信掌握各种信息渠道。他最后摸摸我的头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情,又加上一句,你今天表现很好。我回家后做贼似的,不敢与父亲对视。他问起时,我只提到跟徐世信打过乒乓球,输了。
八
1999年秋天,父母来美国探亲,我常开车陪他们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亲无意间说起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当时父母坐在后座,我正开车,试图从后视镜看到他的表情。晚饭后,母亲先去睡了,我和父亲隔着餐桌对坐,我提起路上的话茬,他似乎也在等这一刻,于是和盘托出。
谢冰心在民进中央挂名当宣传部长,凡事不闻不问,父亲身为副部长,定期向她汇报工作。这本是官僚程序,而他却另有特殊使命,那就是“监视”谢冰心,设法套出心里话。父亲每隔两三周登门拜访,电话先约好,一般都在下午,饮茶清谈。回家后给组织写报告,记录谈话内容。
我好奇的是,作为“卧底”,他能得到什么重要情报呢?父亲摇摇头说,谢冰心可不像她早期作品那么单纯,正如其名所示,心已成冰。每次聊天都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只有一次,她对父亲说了大实话:“我们这些人,一赶上风吹草动,就像蜗牛那样先把触角伸出来。”看来她知道父亲的特殊身份,试图通过他向组织带话—别费这份儿心思了。
那是深秋之夜,夜凉如水,后院传来阵阵虫鸣,冰箱嗡嗡响。我劝父亲把这一切写出来,对自己也对历史有个交代—这绝非个案,而是制度性的普遍现象。他点点头,显然有所顾虑,说再想想。这事就此搁置,再未提起。
70年代初我开始写诗。父亲从湖北干校回京休假,说起谢冰心留在北京,仍住民族学院宿舍。父亲回干校后,我独自登门拜访。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开门,问我找谁,我说我是赵济年的儿子,特来求教。她先把我让进客厅,沏上茶。她丈夫吴文藻打个招呼就出门了。谢冰心满脸褶皱,但眼睛异常明亮。我坐定,取出诗稿,包括处女作《因为我们还年轻》。此后她还专门写了首和诗《我们还年轻》,副标题是“给一位年轻朋友”。或许由于诗歌与青春,她对我,一个“密探”的儿子毫无戒心。也正由于此,与父亲相反,多年后我把她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环环相扣,谁又能说清这世上的因果链条呢?
父亲,你在天有灵,一定会体谅我这样做。那天夜里我们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说出真相,不管这真相是否会伤害我们自己。
北岛:诗人,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
父亲(下)
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 北岛 九
父亲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1969年无疑是转变之年。那年开春,我被分到北京六建公司当工人,接着弟弟去了中蒙边界的建设兵团,母亲去了河南信阳干校,秋天妹妹由母亲的同事带到干校,父亲留守到最后,年底去了湖北沙洋的干校。不到一年工夫,人去楼空,全家五口分五个地方,写信都用复写纸,一式四份。
“头天晚上我们全家五个人,到新街口牛奶店要了牛奶和点心,算是给他送行。第二天,他离开家,我们都送到大门口。我还想再看他一眼,知道他在崇元观上车,便在他走后不久,搭无轨电车赶到那里,我看见他在等车,没跟他打招呼,只是在远处看他上车后才回家,我的眼眶湿润了。”(摘自父亲的笔记)
我在河北蔚县工地开山放炮,在山洞建发电厂。那年夏天收到父亲“珊珊病速归”的电报,我请了假,从老乡家买来新鲜鸡蛋,搭工地运货的卡车赶回北京。珊珊连发高烧,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我一到家烧就退了。
那一周像是偷来的。北京城空荡荡的,北海公园更是游人稀少。我们划了船,照了相,在漪澜堂吃午饭。父亲喝了瓶啤酒,微醺地对女服务员说,这是我儿子女儿,你看我多福气。
每年12天法定探亲假让我沉闷的生活有了奔头。第二年我独自从河南去湖北,那时父亲从干校下放到农村,住在老乡家。
“我匆忙赶回住处,远远看见振开蹲在池塘边给我洗衣服。第二天,我和振开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独自把振开带来的三个肉罐头全都吃光了。振开看我这样狼吞虎咽,觉得我可怜,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摘自父亲的笔记)
1971年深秋,父亲独自回京。那天晚上,我备了几道小菜,爷俩边喝边聊。我提到“九一三事件”,越说越激动,父亲随声附和。我们都醉了,隔着书桌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父亲呆望天花板,很久才开口,再三叮嘱我不要出门乱说,免招杀身之祸。由于酒精的作用,父子第一次结成政治同谋。
1972年春节,全家在北京团聚。我把《你好,百花山》一诗的初稿拿给父亲看。没想到他责令我马上烧掉,其中一句“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把他吓坏了。我看见他眼中的恐怖,只好照办。决心再也不把自己的作品给他看。
十
1972年,父母先后从外地回到北京,母亲随父亲一起调到沙河的干校,在医务室工作,珊珊留在湖北,在襄樊地区某军工厂当技术员。
父亲那年五十整,年富力强,每天都干农活儿。周末父母回家休假,弟弟在北京泡病号,空荡荡的家顿时显得拥挤了。我的朋友三教九流,穿梭如织,让父亲眼花缭乱,尤其像彭刚、姜世伟(芒克)这样的“先锋派”,就跟外星人差不多。除了史康成和刘羽等个别人例外,几乎全吃过闭门羹。一提到父亲,他们都条件反射般伸舌头。
彭刚为我临了列维坦的油画《湖》,钉在我床铺上方。彭刚的列维坦与19世纪俄罗斯画风无关,基调变成赭灰色,是典型的表现主义作品,跟他眼神一样处于半疯癫状态。
家里地方小,父亲像笼中狮子踱步,每次经过那画都斜扫一眼,甚至能感到他由于恐惧与愤怒所致的内心的颤栗,看来彭刚的列维坦深深伤害了他——现代派风格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一天晚上,父亲终于爆发了,他咆哮着命令我把画摘下,我不肯,他一把从墙上扯下来,撕成两半。旁边正好挂着我叔叔赵延年为父亲作的墨线肖像画,礼尚往来,我狠狠摔到地上,镜框碎裂。
每次争吵,往往以同样的方式告终——他打开大门叫喊:“这不是你的家,给我滚出去!”如果泡病号回不了工地,我就到史康成或刘羽家打地铺,最后由母亲出面调停,把我劝回家。
1975年夏和父亲大吵后,一怒之下我和刘羽上了五台山。十天后回家,珊珊从湖北回北京出差。我们兄妹俩感情最深,不愿让她为家庭纠纷烦恼,我尽量瞒着。可在她逗留期间,我和父亲再次冲突。待平息下来,夜已深,我和珊珊在厨房,相对无言。她沮丧地靠着墙,我依在水池上,水龙头滴滴答答淌着水。
“人生就是个接送”,总有最后一次。那次为珊珊送行,由于无轨电车太挤太慢,赶到北京站只剩十分钟了。我们冲向站台,好歹把行李塞进货架,车厢哐当摇晃,缓缓移动。隔车窗招手,几乎没顾上说句话。谁想到竟成永别。
1976年7月27日晚,我在传达室接到长途电话,得知珊珊因游泳救人失踪的消息,连夜骑车去电报大楼,打长途电话通知在远郊的父亲和弟弟。第二天凌晨山摇地动,唐山地震。父亲和弟弟中午赶回家,人们都聚在院子里,母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和父亲决定立即动身去襄樊,先上楼取随身衣物。我紧跟在父亲后面,磕磕绊绊,几乎连滚带爬上四楼。他老泪纵横,喃喃自语,我冲动地搂住他一起痛哭,并保证今后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去襄樊是地狱之旅,不堪回首。
两年后,母亲因长期抑郁患心因性精神病,由我们轮流照看。“一个做母亲的,从痛失女儿到精神濒临崩溃,再到战胜病魔,那得多么坚强、需要多大毅力啊。济年总劝我女儿是为救人而牺牲的,那是以一命救一命。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要顽强地活下去。”(摘自母亲的口述记录)
十一
1979年,中国人民保险公司重新开张,父亲从民进调回去,主管国内业务部。他整天飞来飞去,开会调研,忙得不亦乐乎。1980年秋,我结婚搬了出去,与父亲关系有了明显改善。平时各忙各的,周末或逢年过节全家聚聚,吃饭打麻将东拉西扯。80年代是“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虽说阴影重重险象环生,但人们似乎充满希望,直到进入一个更让人迷失的夜晚。
1989年春我离开中国。两年多后,父母带田田去丹麦看我。母亲的腿摔坏了,走路不便,我和父亲轮流推轮椅。父亲1990年退休,明显见老了,身材抽缩,满口假牙。大概互相看不惯,我跟父亲还会闹别扭,但很少争吵,相当于“冷战”。有时出门散步,我故意推着母亲疾走,把他远远甩在后面,回头看他弱不禁风的身影,又心生怜悯,放慢速度。
父亲在国外闹了不少笑话,成为亲友的趣谈。巴黎,一个星期天早上,父亲独自出门摄像。一个白人小伙子很热情,比划着要为他拍摄,摄像机一到手撒腿就跑。父亲紧追不舍,行人们跟着围追堵截,那贼慌了神,一头扎进自己家中。有人报警,警察随即赶到,人赃俱在。最有意思的是,父亲跟着去警察局作证,一个法文词儿都不会,居然完成笔录。原来那台摄像机一直没关上,录下全部过程,包括晃动的大地和贼的喘息。那年父亲73岁。待我搬到加州定居,父母去住过两次。美国乡下生活实在太无聊,我又忙,只能偶尔陪他们出门散心。
自80年代起,我和父亲的地位颠倒过来——他对我几乎言听计从,至少口是心非。我们从未真正平等过,有时我多想跟他成为朋友,说说心里话什么的,但发现这不可能。
其实,几乎每个中国男人心中都有个小暴君,且角色复杂:在社会上基本是衙役顺民,不越雷池一步,“人阔脸就变”,对手下对百姓心狠手毒,这在历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显,关键是转换自如,无须过渡;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无平等可言。
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难逃。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
1999年年底,盛传世界末日来临。我开车从旧金山回家,夜深,月亮又大又圆,金灿灿,果然有末日迹象。父亲在后座自言自语:“我怎么活了这么大岁数,人生总有个头吧?”
十二
2001年12月2日晚,我搭乘美国联航班机从旧金山抵达北京,享受特殊待遇——专人迎候,专车运送。
病榻中的父亲一见我孩子般大哭,我坐床头紧握他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急中生智,我取出为他买的新款数码相机,终于让技术至上主义者平静下来。但他左手已不听使唤,根本玩不转。
每天访亲会友,晚上回家,我在床头陪他一会儿,把红酒倒进玻璃杯,让他用吸管嘬几口,享受这人世间的那点儿醉意。他摘掉假牙后两腮深陷,目光茫然。他告诉我,他问医生火化疼不疼?他试图用幽默的方式面对死亡。
父亲离世前我获准回去三次,每次一个月。由于强烈的生存意识,他过了一关又一关,最后半年他全面崩溃,只能靠药物维持。第二次脑血栓废掉了语言能力,对他这样话多的人是最大磨难。他表达不出来,就用指头在我手上写,并咿咿呀呀发出怪声。我每天早上做好小菜,用保温箱带到304医院,一勺勺喂他。我多想跟他说说话,但这会让他情绪激动,因无法表达而更痛苦。每回看到那无助的眼神和僵硬的舌头,我心如刀割。
2003年1月11日,星期六,我像往常那样,上午十点左右来到304医院病房。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国了。中午时分,我喂完饭,用电动剃须刀帮他把脸刮净。我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舌头在口中用力翻卷,居然吐出几个清晰的字:“我爱你。”我冲动地搂住他:“爸爸,我也爱你。”记忆所及,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本想在去机场的路上再见他一面,但时间来不及了。坐进机舱,扩音器播放空中小姐软绵绵的声音,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向北京城,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祷。
北岛:诗人,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